“此番……世子处境,着实有些凶险。”他低声说道。
……他其实并不想说这个。但是他能怎么办呢?他只能将自己的关怀之词,隐藏在以她的夫婿作为开头的一番话里。
他小心翼翼地选择着措辞,生怕自己的真实情绪流露得过多,给她带来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皇上似有偏袒仁王之意,已几次三番督促我等限期找出真凶,还曾说‘任是多重要的人物,也越不过霖儿去’。”他的声音又压低了一点,因为他觉得这句话对于被遗弃在宫外、不被承认的“遗珠”晏世子来说,可能是重重一击。
这也是为什么他刚刚没有把这句话对晏世子如实相告的原因。
月光映在谢大小姐的脸上,盛应弦的双眼现在已经完全适应了黑暗,因此反而比刚才能看得更清楚一点了。
谢大小姐好像十分惊讶,但惊讶之后,还隐藏着一点鄙薄之意。
盛应弦觉得,那点鄙薄之意应当是冲着皇帝去的。
他倒是不觉得这有什么——不管是由于最早的出身之故、还是因为后来的一系列遭遇,小折梅对皇帝素无好感,这是完全正常的。
让他的心头微微一涩的,是这种反应看上去,好似在为晏世子打抱不平似的。
这也完全正常……毕竟晏世子如今可是她的正牌夫婿……更何况小折梅一向怜贫惜弱,富有正义感,听到这种偏心眼到了极致的话,一定会觉得不公平……
盛应弦这样在内心之中说服着自己,却没有注意到自己垂在身侧的双手又渐渐握紧了。
他竭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继续说道:“……我自是不会让无辜之人受到冤屈,但只怕没能得出圣上想要的结论,上意难测,或许会迁怒于庄信侯府……”
他顿了一下,恳切地望着她,一字一顿地说道:“我会尽力保全你……们。”
最后的那个字,他添得无比艰涩。可是他心里清楚,晏行云是不能被入罪的。
因为他一旦被入罪,他的夫人便也成了有罪之身,而谢太傅那个懦弱无能的“父亲”,是不可能为了这个二十年没有归家的“长女”,甘冒违抗圣意之险,去为谢大小姐求情,求皇帝额外开恩赦免她的!
事到如今,能救她的人,还能有几个?
盛应弦又重复了一遍他的决意。
“……我一定会保全你……和他。”
最后的“和他”两个字几乎要隐没在一室黑暗之中,轻得几近气音。
谢大小姐“啊”了一声,抬起眼来,就着溶溶月色,无声地凝望着他。
这种眼神一瞬间就令盛应弦局促不安起来。
因为她的眼眸深深,脸上带着的也不是对皇帝的愤怒、或对晏世子即将面临的迁怒而感到的不安,而是一种他所熟悉的温和安静,与恰到好处的关心。
那是对他无比信赖的神情,就像是无数旧时光里,他从她这里获得的一样。
她没有说话,只是向着他伸出手来。
盛应弦:……?
他呆了一下,不知道她要做什么,但又舍不得提醒她“此举不妥”,于是便呆呆地站在原地,一点都不敢动弹,静等着她的下一步行动。
因为,那是小折梅呀。
小折梅对他做什么都可以。即使会让他坠下神坛、身败名裂,会让他落入深渊、受千夫所指,他也会甘之如饴。
因为,他深信小折梅永远不会害他。
小折梅曾经宁可束手就缚,也不肯按照“天南教”教主的命令去陷害他,反而反手就送了他一注破获杜家勾结邪派的阴谋、平定杜家造反的大功劳。
尽管那功劳不是他想要的,他更想要的是小折梅平安无事——
然后,他就感觉,自己的右手,被小折梅握了起来!
盛应弦:!!!
他浑身不可自抑地一震,立刻调整了一下站立的角度,用自己的身形,将小折梅的这个动作遮挡得严严实实。
至少从书房那个方向的视角看过来,他们两人不过是站在门口说话而已,应该看不到在他的背影遮挡之下,小折梅握住了他的手的情景。
他原本因为满心苦涩,双手紧握成拳,因此小折梅握起的,也是一只五指蜷缩起来、手背上绽出淡淡筋络的手。
盛应弦恍然惊觉,刚想自动伸展手指,便感觉到小折梅一根一根地,耐心地将他右手蜷曲的五指全部展平;尔后,她还用自己的掌心在他手掌中抚了抚,就活像是她正在抚平一张被揉皱的纸张一样。
盛应弦一瞬间呼吸几乎都陷于停顿,只能呆呆地注视着小折梅左手在下方托住他的手、右手则伸出一根食指,在他的掌心一笔笔写了两个字——
“弦哥”。
盛应弦:!!!!!
那一瞬间他的心脏几乎冲破胸膛,落进她那只紧紧握住他的纤纤素手之中。
他几乎想要不顾一切地紧紧抱住她。可那是不行的。
他看不到自己的神色,所以并不知道,这一瞬间他的眼眶全红了,死死盯着她的神色就像是被遗忘在路上、又被骤雨打湿的大型犬,目光里全是不解,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才会被遗弃,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才能找回昔日的家去……
谢琇注视着这样的盛六郎,自己的鼻端亦是一酸。
他不知道自己的样子,就像是五年之前那最后一夜,他来见她,见到她穿着一袭华美的嫁裳时,强忍着自己心中涌起的无边无际的难过,对她说“好,我带你走”的模样……
她的指尖停留在他温热的掌心,能感觉到他下意识蜷了蜷五指,似是想要攥住她的手,真的往他身边一带,带她离开这里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