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接着,他就听到她压低了声音,轻轻地、然而又像是畅快似的低笑起来。
“哼,你也有今日吗,盛如惊?”笑声未歇,她忽而更压低了一点身躯,那如同幽兰一般的吐息,几乎随着她的唇齿的每一次开合,一下下吹到他的脸上,拂乱他一直冷静如坚铁的心湖。
“凡为夫妇之因,前世三生结缘,始配今生之夫妇……”她忽而曼声吟道。
盛应弦:……?
他茫然地睁大了眼睛。
“你我青梅竹马,久居边关,塞上订约,同谐鸳盟,共许千秋万岁……”她继续缓缓吟诵道。
盛应弦纵使再不解风情,听到这里,也明白了,自己竟然是在听一封婚书哩!
他表面上不动声色,内里却心念电转,思索着自己曾经对付过什么惊才绝艳的年轻人,才导致面前这位姑娘念念不忘要向他复仇,在对他下狠手之前,还一定要背诵这封写得情深意重、又极具特点的婚书——
没错,她方才念出的几句里,“青梅竹马”、“久居边关”、“塞上订约”三句,已经活脱脱勾勒出一对生活在边境关城里的小儿女,自幼耳鬓厮磨,及长互订婚约的情景。
而以面前这位姑娘的年龄来判断,她的那位“未婚夫”想必与她年龄相仿,至多二十几岁。
倘若对方平安无事,她就不会以一种混合了怨恨与憎怒的语气,在这种重要的时刻,还要坚持把这封婚书的内容背诵给他听了。
想来她的那位“未婚夫”遭遇不测,应当是与他有关。否则,她来向他寻的哪门子仇?
他又未曾真的揭竿起事,最多只是桀骜了一点,单论家国大义,好像也不应该惹来什么江湖侠士对他出手。
再者,朝廷之中,宫闱之下,当不可能轻易驱使她这样身手卓绝的侠女心甘情愿为之所用——除非,他们之间本就有着某种深仇大恨的前因。
……可是,他究竟是什么时候惹到她的?他的手下败将之中,似乎不曾有过身手与风姿都足以配得上她的人物啊……
他愈想愈觉得古怪,却又不想轻易打断她。
谁知下一刻,她的声音一顿,语气急转直下。
“奈何惊变突起,你我分隔两地,音书断绝,援手未及,终究心生仇隙。”
她的语调如冰,一字字诵道:
“今我离家学艺,远在深山,音信不通,归家之期未定;大姑娘身在京城,深荷皇恩,特准毋庸回转,料无相见之日。”
盛应弦:……?!
他的心头骤然涌起了一阵浓重的狐疑情绪。
这……这几句所说的情形,好像……有点熟悉啊?!
但在他厘清一团混乱的思绪之前,她的声音便如同冷硬的铡刀一般,陡然落下,切断了那种种思虑,愁肠百转。
“既以二心不同,难归一意,即亲笔奉书一封,以求一别,自此相离,各还本道。”
那声音一字一句地复诵着冰冷的书简内容,在这样幽深的黑夜里,四周万籁俱寂,听上去竟然有一丝凄清冷厉的意味。
“惟愿谢家淑女,选聘玉郎,再订鸳盟,珍重己身,永享富贵;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盛应弦:!!!!!
他听到最后一段话时,终于明白了她所念诵的这封书信是什么。
并不是甚么“婚书”,而是——
当初盛家交给她的退婚书!
他太震惊了,震惊得一时间忘却了自己利刃加颈的险境,脱口而出:
“……琼临?!”
这个久违的名字刚刚从他口中唤出,下一刻,他就感到自己喉间一紧!
那柄以刀背抵住他喉间的短刀,竟然再度被她加了几分力度,向下压去,压得他一时间竟又有些呼吸不畅。
盛应弦忍不住下意识微张了口,大口地呼吸着,试图调匀因为喉咙受压而变得断断续续的气息。
但他上方的谢大姑娘——对,他现在终于确认了,她就是谢大姑娘,也就是当今的监国太后,当年在遭遇灭门之后又被朔方盛家无情退婚的谢琇,谢琼临!——却无视了他的困境,冷笑道:
“……好久不见,盛使君。”
盛应弦:“……”
他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千情万绪、千言万语,这一霎都涌上他的心头。
昔日曾经携手相将的两个人,此刻中间阻隔着的,不是千山万水,而是江山社稷。
还有那一纸退婚书。
写得声情并茂,就好像他们之间还存有着山高海深的情谊似的。
可是——
“咳、咳咳……”他艰难地在横亘在自己咽喉上的利刃之下喘息着,想要说些什么,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琼临……”他终于再度从齿缝间挤出这个名字。
“你……要杀我?!”
听了他这个问题,压在他喉间的短刀也未曾偏离分毫。
“这个问题重要吗?”她冷笑反问道,“你率领十万精兵,现在就在京师城外!不要告诉我你带这么多人来,就是为了让大家欣赏一下你们朔方有多少好男儿的!”
盛应弦:“……”
啊,好像还是熟悉的那种性格,一开口就能把他噎得无话可说……
可是,他的胸中不知为何,慢慢地涌起了一层强烈的怀念。
这种情绪的生出,甚至让他有一霎忘却了还横于他颈间的利刃。
他的目光短暂地越过她的面容,飘向她身后的虚空之中,喃喃道:“琼临……有些事情,我也是无奈的……”
谁知她不肯放过他,闻言立即应声追问道:“哦?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