缚妖(45)
他就那样无知无觉地躺着,连一声嘤/咛都没有。
叶清影并未多看他一眼,静静地站着吹了会儿凉风,风里裹挟着残留的糊味儿,“你也是个可怜人,他将死之际也把你耍得团团转。”
黎丘奇鬼,善效人,这句记载绝不是空穴来风。
方天问更像是被豢养在黎丘脚边的宠物,时不时被逗弄一下,主人便从中获得愉悦感。
少年听不懂这句话的含义,便没吭声,浸血的眼珠也没转动,只能凭借胸口的起伏还能辨出是个活人。
叶清影踏着树枝走过来,惊扰了栖息在漆黑夜幕中的草虫,飞起一片荧光,她问道:“另一人也是你杀的,是不是?”
方天问恍惚地盯着头顶的人影,眼前浮现出那日的场景,那天晚上的星幕亦如今日一般璀璨。
“笃笃笃”盲杖声音由远及近,响彻寂静的空巷,老人的步履蹒跚,每一步都走地极为艰难。
他当时倚着门框,想着:瞎子出门总这样麻烦。
但当他提前立在转角处等着的时候,老人却仿佛心有灵犀似的,提前几步停下脚步,与他隔了两米的距离。
他蹙了蹙眉,伸手在老人只剩眼白的眼睛前挥了几下。
掌心撩起风,风带动一缕枯燥的银丝。
她当时什么反应来着?
方天问大概是忘记了,只记得老人扯着破锣嗓子问了一句,“是小宝吗?”
再多的便没了。
可是恶意已经从心间的裂隙钻了出来,像是肆意生长的荆棘藤蔓,汲取得整颗心一抽一抽的疼,只能用罪恶的鲜血浇灌。
他伸出了手,故技重施。
方天问舔了舔唇,回应与之前如出一辙,“不,是她自己命短,摔死的。”
叶清影从上衣兜里翻出那部老式按键机,一边搜寻着什么,一边笃定道:“你也恨她。”
方天问艰难地撑起上半身,骨头架子像是被人打断了又重新黏上,肌肉酸软乏力得很。
恨?怎么能不恨呢?
他也曾给过机会的。
那晚,灵堂中央的烛火被风吹灭了一盏,角隅暗了许多,但方天问并未及时补上,因为瞎子是不用双眼视物的。
老人跪坐在蒲团上,念了几句超度的经文。
方天问独自缩在棺材旁边,半阖着眼困觉,头一点一点地往下沉。
他并不想和老人单独相处,因为她是个没有人情的疯婆子。
老人似将女儿的亡故都怪罪在方天问身上,轻则不理不睬,重则言语辱骂,他都是领教过的,两人之间,亲情淡泊如水。
果然,那晚她又发了疯。
打骂如雨点般落下,方天问从梦中惊醒,头上正好挨了几闷棍,脸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肿胀起来。
“你个扫把星!”
“克死你妈不算,又来害你舅舅!”
“我儿啊!你死的好惨呐!”
......
方天问看着她离去的背影,骨关节捏得啪啪作响,想着:再忍一次,最后一次。
辱骂像是魔咒在他耳畔萦绕不去,他挤出一点难看的笑,“她走便走了,干嘛还要再回来,都是她自找的...”
第二次再见时,他便动手了。
方天问扭了扭肩膀,强撑着站起来,气势盛了几分,“你知道她最后是怎么求饶的吗?”
叶清影指腹摩挲着绿色的通话键,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小宝救我~小宝救我~”方天问捏着嗓子模仿着发出尖锐的呼喊,笑得眼角的泪水欲将滴落,“真是愚蠢可笑。”
南禺长叹一声,叶清影摇摇头,冷声道:“她只来过一次。”
“什么?”方天问不理解。
叶清影并未正面回应他的问题,摸着略略凸起的键盘,轻轻按了下去。
先是一段“滋滋”的电流声,夹杂着凌乱的脚步和喘息。
“我...回来...了...”
方天问听出这是老人的声音,较之现在的粗粝难听,这明显年轻悦耳许多,他倒吸一口寒气,呛得肺里生疼,止不住地咳嗽。
“我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但我今天看见小宝了,光义将他照顾得很好。”
方天问听见熟悉的称呼,足尖将草碾成渣滓,眸子里浮现出一丝厌恶与躁郁。
“小宝六岁,光义打工很忙,他自己一个人上下学。”
“小宝七岁,我眼睛不太好,勉强做了两件夹袄,希望他能喜欢。”
夹袄?方天问不记得了,但应该是直接扔了。
他“切”了一声,谁稀罕那些不值钱的破玩意儿。
“小宝八岁,我想告诉他真相,但他...用小宝的命来威胁我...”
老人在讲到第二个“他”时,稍有停顿,颤抖的尾音暴露出不宁的心绪。
“我搬回来,怕自己会忍不住。”
录音隔了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人声,穿插了一段段空白,有时是几声狗吠,有时是杜鹃啼鸣,有时仅仅只有叹息声。
老人仿佛没了话要记录,只余些生活琐碎的片段,越过漫漫无尽的河流,突然跳到你跟前,提醒你时间的飞逝。
“乱七八糟的东西,我不要听了!”方天问心底莫名慌张,思绪纷飞,冷汗淋漓。
他伸手想抢,叶清影只一个轻飘飘的眼神就将他定在原地。
“小宝回家了!但他还监视着我。”语气先是兴奋雀跃,后又染上颓丧。
其余大多录音碎片也是记录方天问的成长过程,诸如哪儿摔了磕了,还喜欢上树摘果子之类的。
根据碎裂屏幕上的时间记录,最后一段录音发生在前几天,算算日子,正好是老人被害身死的那天晚上十二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