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岛不见旧时风(3)
要说这岛有什么了不得的,不是这海,也不是海里的鲜,是这岛上,有一个学校,周边五市排名第一的省重点高中,南岛中学。
全封闭,寄宿制,遗世独立,于是落在这座与城区只隔一湾窄窄海峡的小岛上。
方泳柔与齐小奇念的,正是这所学校。
这一年,2010年,南岛县新港乡方口村,考上岛中的,就她们两个。
岛中在岛上,却不归县里管,直属市教育局,百分之九十的招生名额自然是给了海对岸的城里小孩,剩下的,周边乡县再分一分,分来分去,分给小岛的,每年也就那么七八个。
小岛师资差,生源也差,她方泳柔是个全岛第一,放到全市,也就三百名开外。
已开学半个多月了。墙上的黄历,日期是9月19日,老历庚寅年八月十二。
阿爸又吸烟了,她闻着烟味心烦,上二楼去,在客厅望得见海的窗边支起桌子,写一会儿作业,看一会儿闲书。
临近两点半,来了一摊客人。这个时间,简直意外。
她自窗边望去。
两对大人,两个与她年纪相仿的小孩,一男一女。
她俯身去看得更仔细些。那女孩,看着眼熟。她眉头紧蹙。是同学吗?
他们在近海的圆桌落座了,女孩背对着她,看不清面貌,只看见她束着的马尾辫,窄窄的肩。
阿爸过去点菜。
几位老板,吃点什么?
今天有出海?
有,都是一早捕的。煮个汤,做个鱼,再来虾,虾姑,螺,炒个菜,贝类也来一个,看怎么样?今天的螃蟹不好。
今天有什么鱼?
都有,英哥,红目,枪鱼。来这边看,想怎么做?做鱼饭,还是蒸豆豉?煮酸梅也好,我们酸梅自家泡的。
这些多没劲,搞点好货嘛。石斑有吧?
……
点来点去,那做东的男人又说:再上几瓶饮料,小孩子喝饮料,啊那个,周校长家的千金,小予,叫小予对不对?你喝点什么呀?随便拿,叔叔请客。
姓周。小予。
泳柔一下便在心中寻到这个名字。果然是的。她的同班同学,周予。
她深呼一口气。这也没什么,早该预备有这么一天。她们家离学校,也就几公里远。
不过,能躲也就躲一躲。她收回往外伸的脖子。
这个周予,她不熟,开学半个多月,也没说上过一句话。只知道对方宿舍与她相隔一间,性子冷,每天都是独自背着包来去。她爸是校长?哪里的校长?
她闻见厨房飘散往上来的油烟香气,阿爸开工了,那一桌的大人开始喝酒,主要是那做东的给周予她爸敬酒,泳柔心里好奇,又凑近去听,幸好今天没什么风,海风大的时候,休想听见只言片语。
周校长啊,来来来,再敬你一杯,我们家转学的事,真的要劳你费心了。
哦,原来是求人办事的。
英德是好学校,真有这个机会,我们一定是好好地读,儿子,你来给周校长表个决心。来,你饮料代酒……
英德?泳柔没听过这学校。想来是城里的学校。
看这岛上风光还是很不错的,空气也好,这边离岛中近,晚上小予是不是该回学校了?正好,看看海,再回去上学!啊呀,我们家要是像小予一样会读书,就省心了……
菜上了几道。泳柔看见周予拿着牙签挑螺肉吃,一句话也不说。
八卦听够了,她翻几页闲书。
结果,被个大嗓门吓了一激灵。
“三啊!”摩托车停在楼下院前,轰一下熄火,下来一个圆墩状身影。“三!各位老板,吃好啊,今天菜还可以吧?今天海也不错哦!”
这叫法,是大伯在叫她爸。她爸在兄弟姐妹里,排行老三。
大伯就是方光耀他爸。
“怎么厝里一个人都没在?在厨房啊?三婶?阿柔!”
泳柔绝望地捂住耳朵。
躲不及的,大伯边胡喊八喊,边上楼来了。
那桌客人也随着大伯的喊声往上望来,但周予没有,周予连头都没有回,兀自低头在喝汤。幸好。
“哦!小阿柔,被我逮到,你在这里偷懒!”大伯嗓门大,爱笑,又富态,一笑,脸上肉堆得一层层,像樽佛头。
“才没有!我在写作业!”
“什么作业,大伯明明看见你在看课外书。什么书啊?”大伯走来看一眼,“哦,张爱玲,才女啊。你也想当张爱玲?我看你有那个天分。你妈呢?在楼上收洗?”
“才没咧。”面对大伯的胡言乱语,泳柔常常是答不上什么话。“大伯,你来干嘛?”
“大伯来找你。”大伯不笑了,说得挺认真。
“找我?”
“就是找你!”
她心觉不妙。“……什么事?”
“你今晚要回学校吧?去了学校,见到你小姑,帮大伯带个话。”
就知道。
“干嘛带话?细姑姑又不是没有手机。”
“啊呀,我打了她不接,短信又不回!二十大几的人了,真不懂事!”大伯一跺脚,满面憨态。
“那还让我带什么话?细姑姑这不就是告诉你,免谈?”方泳柔心知大伯所为何事。
“什么免谈?没得免谈!你去跟她说,她要是还认我这个大哥,还念在哥哥小时候疼惜她的情分,支持我做村长的工作,就复我电话!”
“大伯,村里修祠堂,怎么也轮不到细姑姑来出钱吧?不是说,女的死后,不能供在祠堂里?未婚的,连募款碑都不能留名。”
今年夏,一场台风,村里本就摇摇欲坠的老宗祠,一下塌了半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