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了樱桃,绿了芭焦(19)
这一年,老乡从山上捎下来的牛皮信封里塞了厚厚的五千。
程家村这两年一家接一家地盖新房,吴会萍也着急。
她考虑到青松二十出头,也要娶亲了,家里不弄不像样,所以没把钱全还掉,重新修了房子。
债么可以慢慢还,但是娶媳妇不能拖。
村里多是用旧房拆除的瓦片做新房建材,旧房拆料越多,新屋造价也越便宜。
好在程有才走前,他们才弄过一次房子——只是那次,他们房屋点脊增高了0.2米,这让前后人家都有些不爽气。
在村里,点脊高度就是“面子”,高出别人就是驳面子。尤其如果房子盖得太新式,会让别人家的旧房子相形见绌。他们仗着有大学生,腰板儿硬得很,造了大三间还修了个新灶房。
可能有这层原因在,后来超生一事上乡亲们一涌而上,有些起哄撒气的成分。
这两年,镇上开了几家厂,经济迅速发展,程家村好多人家已经修到了4.8、5.0米,高得精神抖擞的。
而吴会萍自认家里已经没有大学生了,这些年家里也没什么特别抬得起头的事,所以点脊没增高,还维持在4.6米。
如此,亲邻都来帮她孤儿寡母的忙,修房的事儿还搞得挺顺利的。
“上次青柏上大学,我们建房,还为点脊的事儿在生产队打架。”吴会萍笑自己气盛,“现在随他们,高一截矮一截又不挡着太阳。”
洒脱是装的。房子造好之后,程青栀少说听她念了200遍:不够开阔、不够亮堂、到底修矮了......
程青松躺在新雕花大床上,很久没有说话。
大哥考上大学后,父母迫不及待造房,生怕上门说亲的人为此低看他们、低看大哥。他们为点脊高度还打过架,结果轮到他,呵......主动矮出人家半截......
程青松燃了根烟,疲倦地深嘬一口。
背在心里多年的债务,揽在肩上多年的责任,临到此刻,还比过个一个逃兵程青柏。
吴会萍看他抽烟不舒服:“什么时候学会的?”
程青松翻了个白眼:“你见哪个做活的不抽烟?”他告诉过吴会萍,他在厂里打工。
过了好会儿,青松问:“那三叔那边的钱急要吗?”
“急,也不急,青樟明年办酒,我说年底给。”吴会萍怕他压力大,“你不用管,我厂里年底能结到六百,凑一凑,一千块能还得上。”
“那行,我的钱就自己留着。”他不无苦涩地开口。
“你留着!”吴会萍转身,青栀已经割了青菜回来了。
她骂青栀,“怎么割这么老的菜。”
青栀奇怪:“是你说老的菜先吃的。”
这种菜平时娘两自己吃吃,青松难得回来,还给他吃老菜。“脑子不灵活。”吴会萍手利索抄起篓子,摸黑往田间走。
青松跟她出去,又从烟盒里敲了根烟出来,“青栀学习怎么样?要不要转去城里?”
吴会萍忙摆手:“小学毕业都谢天谢地,跟你当初一个样,每天上学就像杀猪。”她重重叹了口气,显然被青栀折腾得不像话,“她跟青豆不一样,青豆好带,她就是个惹祸秧子。”
火星子一暗一明,再次入肺半截。青松呼出口白烟:“你都多久没见到豆了,你怎么知道她好带?”
“我生的我还不知道?三岁......不用三岁,三个月,光听哭声我就知道这俩丫头就是你和青柏的翻版。”吴会萍心里有数。
“哦?青豆以后也要上山做尼姑?”程青松啧了下嘴,“那我肯定不让。”
蹭蹭两记利落的砍菜声后,吴会萍起身往亮灯的家里走,没再接话。
青柏上山的事,她讳莫如深。周围乡邻当面也从来不敢提。
这么多年,程青柏送钱下来,她没告诉过青松,可见她把大儿子紧紧锁成心头的秘密。
青松在母亲的沉默里失去了讨论此事的兴趣。
进屋后,他问青栀:“那莲花灯呢?怎么不开?”
青栀一张嘴撅得老高,迫不及待告状:“买了之后,一次也没开过!娘不让开!说费电。”
瞧那尾音扬的,确实有事儿精模样了。
来不及买肉蒸肠,吴会萍赶紧搞了一道小青菜、一碗蛋花榨菜汤。
青松很久没吃到家常菜,狼吞虎咽,最后连油花都舔干净了。
吴会萍搁下筷子,看他饿了几百年疯吃的样子,喉间咸腥滚动,又是好久没说话。
青松问,“什么时候跟厂里拿休息,去看看青豆吧。她念叨你......不过有点怵回村。”
吴会萍语气邦//邦//硬:“吃饱穿暖有学上,有什么好看的。”
她生于农村长于农村,却和别的村里人不一样。她不嚼舌根,不说长短,闷头干活,遇事不哭,对外话极少,对内嘲骂居多,胼手胝足粗声粗气地养儿育女。
她把感情埋进黄土地里,却架不住身体里的母性抽出绿芽。
次日青松七点多起来,门口放着个装的鼓鼓囊囊的蛇皮袋,桌上两个透明的塑料袋里爆出新鲜的青菜叶。
再看吴会萍,已是一副整装待发准备进城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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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坐驴车往南弁镇,到镇上站台等车,等了一班又一班。到中午十二点才等到白底红字、写着“南弁-宁城”字样的车开来。
吴会萍一口水没喝,晕车晕得吐了五六回。
四小时后,到达宁城。吴会萍不舍招待所的钱,嘴里还嫌弃青栀:“都是你要跟来,要是没有你,我和你哥倒是可以在汽车站凑合一晚。”
说是这么说,晚饭她唯一允许青松在外花的钱,就是给青栀买了两个茶叶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