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上路?”
“嗯。”
“去了做什么。”
“赠饭。”
她尽力使话语简洁,闭目道:“翳书,很晚了。”
“……”
符柏楠当真不再言语。
耳畔静下来,白隐砚轻出口气,可不待她放松,符柏楠的低语很快又响起:“去了还做什么?”
“……”
白隐砚猛然睁眼。
夜很深,屋中很暗,但她知道符柏楠必然能看见她的表情。二人都陷在情绪中,片刻,符柏楠终于轻阖上双目。
这一回岑寂降临得很长。
就在白隐砚几乎快睡着时,半梦半醒间,她忽而听到一句轻哑的话语。
“……了,我留不住你。”
也许不过梦境,白隐砚清醒些许,她混沌的识海中分出一缕,缠住了它。
纤细意识被这半句话扯住,哗啦,百叶窗抽丝般拉开了白隐砚的眼帘。她看不清符柏楠的面容,但能听到他的嗓音,低伏绵软,如同翻过身的猫露出肚皮。
白日里,他绝不会这般言语。
白隐砚的心迅速塌下去一块,烦怒散了大半,她半笑半恼,翻身趴伏在符柏楠身躯上,叹息今夜终究要失去的睡眠。
她抬手摸摸符柏楠细腻的额头,唤道:“翳书?”鼻尖立刻传来潮热的吐息,白隐砚感到身躯上抬,如趴伏在一处移动的大陆上,她知是符柏楠半坐起了。
她斜出身子要去点蜡,却被粗暴地拉了回来,顿了顿,白隐砚侧过头靠在了符柏楠的肩上。
失措与彷徨为相生相伴相同的果,那什么才是爆发的因。
总不会是她后日要在贫民中演的这场戏。
听着符柏楠起伏不定的呼吸,话在心中转还不过三圈,符柏楠先开口了。
“你是不是要走。”
“嗯?”白隐砚知符柏楠不是在说后日的出行,她没听懂他的话。
符柏楠又问了一遍。
白隐砚思索片刻,在黑暗中慢慢地道:“翳书,我还是不懂你在问什么。”
符柏楠不答。
如同小孩子发了顿脾气,来的快去也快,他搂着白隐砚没再言语。
隔天,白隐砚收拾行装,轻装简行地上路了。
分别时符柏楠什么也没有说,但两人心中都清楚,他并不是不说便什么都不做的人,这种清楚在接下来舟车劳顿的每时每刻白隐砚都能感受到。
松木浴桶,宵夜加餐,来往间在余光中徘徊的面孔,吃穿用度事无巨细,她身边的一切都比别人不同。
符柏楠近乎窒息的思念充斥四周,他静默地诉说焦躁不安,诉说若不是身有要务,恨不得吐哺于她。
白隐砚并未感到不快,她只尽力做好所有能做的,施菜,篝火,坐在院中替农家妇哄孩子,尽管大多出自职责,而非真心。
既便如此,村中仍旧有人在临行前跪送他们,还有几个年岁八九的小姑娘,拉着白隐砚袖摆喊菩萨姐姐。
“我并不是菩萨。”
她和善地低声道。
“可你好!”
“对——你还穿白衣!阿娘说了,穿白衣的不是做丧就是神仙!”
另一个姑娘道:“就是就是!你的衣服都不会脏的,神仙的衣服才不会脏!”
白隐砚不知如何开口。
她不知如何告诉这些甲缝中有泥,面孔上带笑的姑娘,她的衣服也会脏,而为了维持洁净,她带了多少套类似的衣袍。这背后需要付出的巨大的、也许她们此生无法触碰的财力,是多少奋发也无法触及的远方的梦。
白隐砚摸了下一个姑娘的头,麻花辫在她掌中滑过,质感粗糙。
她思考半晌,弯下腰道:“我告诉你们一个秘密,你们不能告诉别人。”
秘密。
三个小姑娘一齐睁大眼点头,缩起脖子,将脑袋凑做堆。
白隐砚笑了一下,悄声道:“我的确是天上来的菩萨。”
抽气声压住了尖叫的欲望,小姑娘们将手缩在身前,面颊上有激动的红晕,白隐砚的袖摆被攥得更紧了些。
“但我的衣裙不会脏,不是靠仙法。”
白隐砚在六只疑惑的眼眸中蹲下,交出了这趟旅程的第一缕善心。
“仙法在人间不管用,于是我下凡以来一直很用功,用功学艺,用功做事,我不靠香火赚了很多银两,给自己买了不会脏的衣裙。”
她笑着柔声道:“你们也会有的,一定会。”
分别因她的谎言而蹉跎。
马车驶回京时,白隐砚坐在车辕上,路两旁的树木与去时没什么变化。
商会同僚并没有多好相处,也没有多难相处,忙碌,寒暄,饭菜间几句笑言,回程很快便过了。
行商的言善而怀恶都是平常,和气生财么,只要不谈心,天南地北都能聊。
在商会和众人分别,白隐砚先回馆子转了一圈,过午才回府。门前早便有人候着她,见她来了,恭敬回道:“主母,主父现下还在宫中,您未入城时话便传了,主母莫心急。”
“嗯。”白隐砚点点头,“你去罢。”
白隐砚换下衣袍捡了本书,在屋中转了一圈,去了院子里。
躺在符柏楠常躺的懒椅上,白隐砚放任自己心绪逸散,渐渐地,她发觉自己在回想符柏楠的面孔。
她竟在思念。
不过三五日。
笑笑翻个身,她学符柏楠将书扣在脸上,闭上双眼。
日晷慢转,树荫下的人缓慢暴露在午后阳光中,莹白衣袍热烈地泛着光。那光是如此炽热而遥远,长望好似飞去前极盛临衰的佛,片刻后光灭去,人便也要随之消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