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畔原本以为自己会失眠到天亮,然而那股熟悉的,仿佛刚刚长途跋涉过三万里的疲惫感再次占据整具身体,她甚至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睡着的,就已经失去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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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醒的时候,云畔不记得自己梦到了什么,眼泪却流了满脸,枕头也被打湿。
迷迷糊糊地坐起来,她擦掉眼角残余的泪水,敲门声紧跟着响起,是云怀忠站在门外问:“畔畔,起床了吗?”
云畔还未完全清醒,看了一眼墙壁上的时钟:“起了。”
“换好衣服,跟爸爸出去一趟。”
云怀忠推开门,已经穿戴整齐,眼底一片乌青,胡茬也没来得及剃,看上去已经把昨晚发生过的事情忘得干干净净。
不明就里地换好衣服,云畔下楼的时候,云怀忠正站在客厅里跟谁打电话,最后说了一句,大概半小时到。
等到上了车,云怀忠又戴上蓝牙耳机,打开电脑,远程参加公司会议,云畔坐在一旁烦躁地等待,直到抵达目的地,都没有机会问出那句,我们要去哪。
然而也没有必要再问了,因为答案就在眼前——
云怀忠带她来的地方,是第一人民医院。
迈巴赫稳稳开进医院的地下停车场,云怀忠总算宣布散会,合上电脑,摘了耳机,示意她下车。
清晨七点过一刻,工作日,停车场里很空旷,云畔跟着他走进电梯,终于忍不住问:“为什么要来医院?”
云怀忠却没有回答,思绪仿佛被抽空了,正望着显示屏上不断跳转的楼层数字出神,一夜之间,鬓角甚至生出几根白发。
没等云畔厘清缘由,电梯已经稳稳抵达七层。
云怀忠拉着她的手走出电梯,目光所及之处再次被刺眼的白色填满,云畔不由自主地呼吸急促,手心也冰凉一片。
她当然来过第一人民医院,不过从没来过七楼,云怀忠却对这里很熟悉,带着她穿过走廊,拐了好几个弯,最后停在一间诊室门口。
云畔抬眼,在墙壁上看到了四四方方的液晶显示屏——精神科专家门诊(三)。
血液似乎凝固了,她来不及逃跑,就被云怀忠带了进去。
整洁到一尘不染的诊室里,专家穿着白大褂,正坐在电脑桌前办公,看到他们,立刻起身笑着打招呼:“来得这么快啊,门诊时间都没到呢,看来路上不堵。”
云怀忠也笑,跟着寒暄几句,又对云畔说:“这是你赵叔叔,还记得吗?小时候赵叔叔经常去家里的,还抱过你呢。”
云畔其实已经记不清了,敷衍地点了一下头,不说话。
云怀忠见状就说,“爸爸先出去了,你听赵叔叔的话,让他给你做个检查。”
诊室里燃着一种不知名的熏香,很好闻,很放松,云畔却仍然僵硬地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
赵医生倒了杯茶,放在她手边,笑着说:“一转眼畔畔都长成大姑娘了,眼睛和嘴巴,跟你妈妈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云畔总算有了点反应:“你认识我妈妈?”
他点头,显然不想多聊,又是那副讳莫如深的语气:“以前……有段时间很熟悉。”
不知道是不是想要结束这个话题,说完之后,他就转身从办公桌上拿了几张表格过来,放在她面前,“你先填一下表,别紧张,也别胡思乱想,都是一些常见的问题,跟平时网络上那些乱七八糟的心理测试差不多。”
云畔大脑混乱,视线落到纸面上密密麻麻像蚂蚁爬的字迹,努力眨了好几次眼,才终于看清。
像是急于摆脱什么,她拿起笔,填得很快,很匆忙,到了后面,几乎是一目十行。
等到全部填完,云畔放下表,无意间在表格背面看到几行英文,她在心里翻译过来:明尼苏达多项人格测验、汉密尔顿抑郁量表、躁狂评定量表……
来不及全部看完,赵医生已经过来,整理好了那些纸张,重新放回自己桌上,没有立刻去翻阅,而是和颜悦色地对她说:“我叫护士带你出去做几项检查,等做完了,你再回来找赵叔叔,好吗?”
云畔下意识地抗拒:“什么检查?可以不做吗?”
然而在这里,抗拒毫无用处,笑容甜美的护士已经推开门,领着她走了出去,熟练地到另外两个房间做仪器检查。
检查做得很快,护士跟她说话的态度像对待一个小孩子,轻声细语的,生怕吓到她。
清晨的阳光很刺眼,能看清空气里的灰尘颗粒,走廊里仍然空空荡荡,云畔跟着她回去,恍惚间看到了很多很多灰色的人影,正在逃命似的向她狂奔,触摸她的皮肤,拉扯她的脚踝,最后洪水般冲过她的身体。
再次回到那间专家诊室的时候,赵医生已经戴上眼镜,正在聚精会神地看那几张表,时不时拿笔圈出某一处。
护士把那沓检查结果也递过去,赵医生看着看着,眉头紧锁,云畔站在旁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紧张。
这种紧张像极了刚参加完一场没把握的考试,就要站在老师旁边等待批阅。
难熬的等待时间结束,他终于放下那些报告,这次连笑容都显得勉强:“畔畔,你先去沙发那里坐一会儿吧,没事的,别紧张啊,我和你爸爸聊几句。”
云畔立刻鸵鸟似的转身,刚走到纱帘后面的沙发区,云怀忠就推门进来。
尽管交谈的声音很低,她依然捕捉到了几个关键词——
“考虑是遗传……病情……严重……尽快住院……”
指甲无意识地抠进沙发缝里,那种被细菌爬满身体的不适感又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