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边也有人陪着,谢川喜欢她,这件事他不是不知道。
的确门当户对。
手指摸进大衣口袋里,周唯璨刚想再抽根烟,不远处,931路公交已经驶入站台。
他只好排在队伍里上车,随便捡了个位置坐下。
公交刚启动不久,他已经昏昏欲睡。
一闭上眼睛,又看到医院里暗无天日的楼梯间,杂乱堆放着的一捆染血的钢材,以及周婉如静静躺在那里的模样。
手指扒着楼梯台阶,应该是想往上爬,嘴唇微张,面容扭曲,是类似呼救的姿势。后脑勺凿出一个血淋淋的口子,鲜血糊了满脸、满身、染红了身下灰色的石阶。
看起来像是上楼梯的时候没站稳,往后栽了一下,结果刚好磕在钢材的锐角上。
周唯璨记得自己当时愣住了,良久才走过去,推了推她,又叫她的名字。
没有反应。
没有呼吸。
手机屏也摔碎了,就躺在一个灰尘遍布的角落里,他拿起来,找到半小时前的最后一次通话记录,号码竟然是云畔的。
而前因后果也很容易串连起来,通话内容应该不太愉快,周婉如打完电话,失魂落魄地上楼梯,不小心摔死了。
楼梯间的监控内容佐证了他的猜想。
周唯璨缓缓睁开眼睛,看着车窗外白茫茫的景色,想起自己十五岁那年背着书包出去找兼职,因为年龄不够四处碰壁,最后好不容易找了个发传单的活儿,在马路边冻得哆哆嗦嗦,熬了一夜总算发完,结果先前找他的那人早就跑得没影了。
想起周婉如的第一笔住院费,是他借高利贷换来的,因为还不上利息,所以被那群人堵在废弃仓库里打得半死,又没钱去医院包扎,只能忍着,等皮肉自己长好。时间久了,就感觉不到痛了。
想起大一那年总算有资格去应聘家教辅导,一个调皮捣蛋的小孩把刚烧好的沸水泼在他身上,他没忍住把那个小孩揍了一顿,最后被家长扇巴掌,被指着鼻子辱骂,被扫地出门。
……
这样不堪的回忆简直太多了,两只手都数不完。
就这么年复一年,日复一日,总算赚够了手术费,总算等来了合适的供体,结果周婉如竟然摔死了。
在手术前夕。
可笑吗?
但这就是他的人生。
如果只是想活着,那当然很简单,哪怕一无所有,蹲在马路边给人磕头、乞讨、卖艺,也能混口饭吃,也饿不死。
可如果是想有尊严的活着呢?
难于登天。
等公交抵达终点站,车上只剩下他一个人。
大概是因为这里指向的地方是殡仪馆,都恨不得绕着走,生怕被鬼缠上。
鼻尖倏地传来冰凉的触感,周唯璨站在路边,抬起头,才发现下雪了。
是今年的初雪。
纷纷扬扬的雪花无边无际地飘落,远处的屋顶、头顶的枯枝、脚下的路面,全都被雪色覆盖。
她看见初雪会是什么反应?
开心?难过?还是两者都有。
周唯璨站在原地,点了第二支烟。
烟灰断断续续地掉落,在雪面上烫出一个又一个窟窿,他的睫毛、发端、肩膀也都沾上薄薄的雪花。
而他浑然不觉,仍然一动不动地站着,直到远处传来若有似无的哭声,顺着风的方向擦过他耳朵。
于是他记起自己来到这里的目的,活动了一下冻麻的手指,往殡仪馆的方向走去。
台阶很长,越往上走,天就越暗,等到了殡仪馆正门,有种日暮西山的错觉。
此起彼伏的哭声更近了,门口围着好几拨人,其中一个看起来很年轻的女孩哭得撕心裂肺,喘不上气,手里抱着一个小小的木盒。
走进大门,周唯璨按照指示牌一路穿行,走到骨灰存放处。
排队的人很多,他随便找了张长椅,坐下来等。
周婉如走了的这件事,他没有告诉任何人,不是觉得难以启齿,只是没有精力,也不想应付那些无聊的关心。
馆内是寂静而压抑的,与世隔绝。
周唯璨在这样的氛围里逐渐放松下来,望着高高的灰绿色吊顶,脑海里走马观花般回想起很多零碎画面。
是某个普通的午后,周婉如回来了,站在他中学学校门口,理直气壮地说:“我生病了,很严重,没钱住院,你想办法帮我弄点钱来吧。毕竟我是你的亲生母亲,你总不能不管我。”
——七岁那年你把我扔在福利院门口的时候,怎么没想起来你是我的亲生母亲?
是饭桌上爆发的一次争吵,男人扇了他一巴掌,恨恨道:“你有什么本事?钱嘛挣不到几个,天天就知道顶撞你妈,医生说这次的检查报告结果很不乐观,还得接着住院,你就是个白眼狼,是个灾星!”
——把住院费拿去赌博然后输个精光的人不是你吗?你有什么资格站在这里指责我?
脑海里的书哗啦啦翻过好几页,抵达颂南正门,交往了两个月的初恋女友把爆米花扔到他身上,哭着说:“分手吧!你根本就不在乎我,这段时间我受够了!”
而他无法对这些情绪感同身受,也不想挽留,于是只能说“抱歉”,说“祝你幸福”。
是幻昼门口,钱嘉乐搂着他的脖子问:“璨哥,你跟云畔……是认真的?”
他反问:“我看起来不认真吗?”
“就是因为这样,我才想问你啊。”
他就笑了:“知道还问。”
是他去北京实习之前,林敬言喝多了,对着他颠三倒四地劝:“小周,你平时挺理智的一个人啊,怎么谈个恋爱就开始犯糊涂了?师兄今晚喝多了,劝你几句啊,你跟云畔……继续在一起,对彼此来说都是折磨,不如趁早散了吧,长痛不如短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