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记得自己问了一句,为什么。
“这么跟你说吧,成为精神病患者唯一的精神支柱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时间久了,这种依赖会变得越来越病态,你就像一根引线,随时都有可能引爆她,对于她的治疗也很难起到积极作用。还有——她的病你准备拖到什么时候告诉她?等她知道了,她家里知道了,就人那种家庭,还能允许你们继续来往吗?你自己动脑子想想,你俩有没有以后。”
他沉默片刻,然后说:“等我从北京回来再告诉她吧。”
其实也不是没有机会说,呆在一起的时间明明那么多。
只是每次看着她笑,看着她撒娇,就说不出口了。
他看了很多很多心理疾病相关的专业书,拿书里的理论对照到她身上,也并不是每一条都挂得上钩。
周唯璨从来都是很擅长接受现实的,可还是觉得云畔不像一个病人,至少在他心里不像。
是跨年那天,他下了飞机往绿廊巷赶,却在巷口被人拦下。
咖啡厅里,云怀忠朝他推过来一沓厚厚的检查报告:“自我介绍一下,我是云畔的父亲,今天过来找你,是想跟你聊聊她的病情。”
那些检查报告周唯璨一页页看完了,看得很慢,很仔细,一处细节都没落下。
最后一张是医生的批注:轻中度躁狂及重度抑郁反复交替发作,同时伴有严重自残倾向,轻微妄想障碍。建议立即住院,接受封闭治疗。
比想象中严重很多。
是他之前想得太乐观了。
周唯璨盯着玻璃杯里微微晃动的水,不住地想,事情变成这样,始作俑者是他自己吗?
如果早点狠下心来告诉她,是不是就不会这么糟糕?
“畔畔现在的情况需要尽快住院,接下来,大概一两个月之内,我打算带她出国定居,那边的医疗环境和住院条件都是顶尖的,对她的病情很有帮助。不过……”
云怀忠说到这里,稍微停下来,喝了口咖啡,“如果你们还在一起的话,以畔畔的个性,肯定不会同意出国,就算我强行把她带过去,她也会想办法偷偷跑回来。”
的确。
她会偷偷跑回来,或许还会跟他说,我们私奔吧,像电影里演的那样亡命天涯,好不好。
“周先生,关于你的身世背景,我也有一定的了解,我刚刚说的这些,希望你能配合,尽快让畔畔对你死心,否则你母亲的手术,我不担保会发生什么。当然,如果你真的爱她,应该知道怎么选择。”
周唯璨有些嘲讽地笑了。
从小到大他做过的决定数不胜数,结果不一定是他想要的,走向不一定是对他有利的,而共同点只有一个——这些决定都是正确的。
回绿廊巷的路很短,他走了很久,也想了很多。
她身体的每一寸,他明明都检查过,除了手背上那块烟疤,没有任何疑似自残留下的痕迹。
当然,那块烟疤也是因他而起。这是无法抹除的事实。
在一起的时候她的快乐到底有多少,难过又有多少?这个问题周唯璨之前也不是没想过,他再次试图计算,然而云畔到底不是一道白纸黑字清清楚楚摆在那里的数学题,没有固定的脉络走向,所以总是得不出答案。
推开铁门,尚未走上楼梯,他就停下脚步。
唱片机的声音传出来,裹住他的神经。
以前没发现,竟然这么刺耳。
分手这两个字要怎么说才显得比较好听?
他不知道,没经验。
以前结束一段恋爱的时候,好像没这么难,一句分手吧,一句不合适,足够解释所有。
可是这些在云畔面前行不通。说什么都没用。
——她只会觉得是我不要她了。
——长痛短痛归根结底不都是痛,有分别吗?
周唯璨说不出口,直到猝不及防地从她手臂上看到那些纵横交错、触目惊心的,崭新的伤痕。
他已经很少因为谁而感到痛苦,他习惯活得麻木,否则,他的人生中需要痛苦的事情未免也太多了。
然而伤口和自残行为都是真实存在的,赤裸裸暴露在他眼前,怎么可能视而不见?再这样下去,会发生什么?
于是只能承认自己无能为力,承认自己一无所有,帮不了她,更救不了她。
分开是更好的选择。各种意义上的。
雪越下越大了,窗户半敞着,冰凉的雪花落在他唇角,像一个晶莹剔透的吻。
耳边最后响起的,是她说过的那句,我爱你。
周唯璨不知道她是怎么把这三个字说出口的,但的确很好听。好听到即使是再爱无能的人,都很难拒绝。
——爱是什么?爱这个字眼被创造出来的意义又是什么?
——是为了在分别时,让人更深刻的感知痛苦吗?
这些他通通不知道,也得不出答案。
不过也没什么大不了。
队伍已经变得稀稀落落,周唯璨起身去领骨灰,平静地想,如果哪天他突然发现自己的人生变得一帆风顺花团锦簇毫无波折,想要的全都有,不想要的都甩掉,他才会觉得哪里出了错。
站在窗口前,他递出手里的火化证,工作人员很快就把那个长方形的黑檀木骨灰盒抱过来,道了一声,节哀。
语气跟说“欢迎光临”、“谢谢惠顾”没什么区别。
周唯璨暂时不想走,于是又回到长椅上,心安理得地坐了下来。
骨灰盒就放在腿上,沉甸甸地压着他的骨头,有点硌。
当人沉浸在幸福里的时候,很难感知到危险已然悄悄逼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