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便也不必摔得太惨,不必……
离落的太难看。
時钰迁怔了半刻,望了眼天光,拂拂袖,垂眸将案上卷宗拾起夹在臂弯,一推门走入了秋末
深寒。
清早朝事总是繁乱,许多事宜明明递卷呈奏时一并送上去即可,那些个入京的地方官吏却偏生要长跪九龙殿,哆嗦着凭添几句,惹得她一眼回盼。
明明不过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左相,左相留步。”
時钰迁眉眼微动,收了片刻倾露的躁意,回首昂头。
“徐先生。”
御史徐贤是他方入翰林时名义上的老师,虽说为人迂腐,思想老旧,身上倒也还有几分笔杆子的傲气。
“左相可是要进宫面圣么?”
那老翰林一拱手,面色有些不霁,话语便也直接得很。
“先生有何指教?”
時钰迁站在白玉石阶上拢起双手,语调没甚起伏。
“指教不敢,只是老臣近来常感悲苦,一把年纪却子嗣稀薄,家中内子又常怀善忌之心,内院空虚,每每忆起,便心痛不已。不知左相可有解法?”
话音落,徐贤一双招子直勾勾盯着時钰迁,咄咄逼人之势。
時钰迁却似乎对这指向明显的暗示无甚反应,佯装思量片刻,淡然道:“钰迁即未成家,亦资质愚钝,他人家务之事不便插言,唯信徐大人心若明镜,毋需外姓之人,亦能自行决断。”
「外姓之人」四字,语调重且顿。
语落,他躬身一礼,向着凤凰暖阁径直而去,徒留御史在那白玉阶上暗自怄气。
子嗣稀薄。
時钰迁垂眸下去,在宫路上徐徐而行。
子嗣稀薄,内子善忌。
这句句辛辣,讥讽的自然是他,他又何尝不知。
三年大选,五年内苑,七年……他抬首,望向静谧无声的内廷。
七年,也撂了。
她借着各种冠冕堂皇的借口,避了所有先皇充实后宫的名目,避了那汲汲营营的面首三千。
可真是为他么?
怎么可能呢。
那不过随口玩笑的缘起,大抵就如悬在蛛丝上,带哨的风声一大,飘飘忽忽,也就断了罢。他身上所有都是她给的,若扒了这些,漫说门第出身,便是其他什么,他也……
搏不出什么彩。
更不必说,彼时他那一身不讨喜的桀骜。
時钰迁又垂首,望了一望地上枯黄的落叶,洒扫的簌簌之声传来,映衬着他内心密布阴云。
她从不说什么,也没逾过最后一道矩去,独处时也不过对他絮语些闺房趣话,拿捏他两把,懒散玩笑罢了。
他总觉自己不过只是个玩物,这见不得光的关系总有一日要断裂,总有一日,要被厌烦抛弃。
可便是这样,他却还是战战兢兢的,谨慎克制的感到欢喜。毕竟,现下她还对他有意。
子嗣稀薄。
時钰迁闭一闭眼。
若……若有一日,她会愿意为他身怀六甲么?
他无法控制的在脑中勾勒那场景,好似看到她牵着个软糯的稚童,冲他凤目轻弯,笑容艳若红莲。
可她仍旧什么都没说过。
他睁开眼,从喉咙深处涌起阵苦来。
怎可能与她延续那高贵的皇家血脉呢,他不过是个,卑贱如斯的草民。
暖阁内温度不低,随着時钰迁一挑帘布带入阵秋风,刮起几分萧瑟之感。
他还记得前日她的不喜,故而这次没叫人通报,只扣了两扣门扉,便径直打帘而入了。
他方理理袍袖要跪拜下去,歪在官帽椅中的夏倾颜便冲他笑起来,神色罕见的带着孩子气。
“别跪别跪,快来樊素,给你看。”
她露出稚童似的表情,那么亲昵的叫着他的字,像只在枝间跃动的红嘴戴胜。
他因着她这罕有的样子心中也云雨稍霁,顿了一顿依言走上前去,却赫然见到她掌心搁着个小小的木鸟,做工精细,除了背上的转扭,倒也栩栩如生。
“樊素你看,旋这里,这里只要拧两下,它就会报吉祥,若是拧到底它还能唱歌!”
夏倾颜冲他笑着,艳丽双眸烨烨生辉,闪动着对新鲜之物的喜悦欣爱。
“听回禀说,这吉祥鸟出自天工坊一个新晋宫人的手笔,这么个小东西不知要凝聚多少心血,也是有趣的紧。”
她捧着那鸟,似是极珍爱一般翻来覆去的看,低低笑着对他诉说,兴致高涨。
時钰迁愣了片刻,接着听到自己话语未经大脑,不假思索便冲口而出。
“吉祥鸟,年前时……臣不是已给皇上寻来了么。”
“啊,你还提。那笨鸟我喂了许久也不见亲近,老得逗上好久才能听话,也就你来时一副狗腿样子。后来我不小心薅去它两根羽翎,它就再不愿理我了。我现下把它搁在留芳阁里,母皇那些旧侍轮着番养,听说现在胖的都飞不起来了。哼,小没良心。”
夏倾颜皱皱鼻子搁下木鸟,拨开案上奏章,半边身子倚坐上去倾身捧住他,启唇轻咬鼻尖,语气满带嗔怪。
“不愧是你寻来的鸟,简直如出一辙。”
如出一辙。
時钰迁一滞,忽而感到胃袋沉重,口中极苦。
早起后明明粒米未进,现下却似几欲作呕,从神魂深处涌起股剧烈的颤抖来。
他终有一日,也会被……
他拼命压抑着,浑身僵硬。
夏倾颜自然察觉到他的变化,却误会了他。
顿了一顿,她暗叹口气缓缓放开他,挂起抹懒散笑容,复了往日模样。
“罢了罢了,不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