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人间不二法(226)
那时我太年幼,看不见、也想不懂她们为什么随处都能学四书五经。除了书房里学四书五经,鹧鸪苑里学四书五经,折梅轩里学四书五经,沐浴时能学四书五经,亭子里乘个凉都能学四书五经……
更不明白,明明只是读书而已,为什么花姨娘每次学完都要洗床单子。
有一回,我在池塘里捞金鱼玩,远远望见她在廊桥清溪畔洗床单子,便跑过去问她:“姨娘,你怎的天天洗床单呀?”
花姨娘用湿淋淋的指尖捋了下鬓角,脸颊沾了水,更显得绝色天然。她转了转眼珠,胡乱哄我道:“我和你娘比赛念书,谁学得快、学得好,谁就赢了。输的那个,就要洗床单。”
我嘲笑她:“你这猪脑子,怎么回回都输呢?”
花姨娘含笑叹了口气。许是洗太久了,她捶了捶酸痛的蜂腰:“唉,都怪你娘本事太大咯。”
这当间儿,我娘也从回廊下走过来,手里还托着个衣包,打量我们俩:“嘀咕什么呢?”
我替花姨娘打抱不平:“娘,你欺负人!府里这么多人手,你干吗让花姨娘洗床单呀?”
我娘没说什么,花姨娘却不怀好意地笑了:“嘻,可不敢让别人瞧见……”
“别多话,洗你的去。”我娘把手里的寝衣一展,连头带脸把花姨娘蒙住了。
花姨娘蒙着我娘那件寝衣,深深吸了口气:“嘶,真香。”
我娘笑骂她太混,隔着那寝衣拧她的耳朵,反被花姨娘扯住手咬了一口。我坐在回廊下看她们小打小闹,似乎打我能记事起,天从来没有这么晴朗过,我娘从来没有这样自在又甜蜜地笑过。
只可惜,好景不长。
过会儿小翠引着别家的姑嫂姊妹们过来探望,还端了个大红缎子遮盖的物件儿。红布一掀,原是一鼎飞凤鎏金翡翠盖紫铜香炉。
小翠说,这是宫爷托人送来的,说是前日万岁爷赏赐的宝器,因念及夫人夜间眠浅难寐,便把这香炉送家里来,每晚点个帐中香也好。
姑嫂姊妹们围在一旁,都夸羡我娘嫁的有福气。
我娘本来在花姨娘面前不吝言笑,但外人一到,马上又换回端庄自持的脸色。听闻我爹关切她眠浅,她也只是淡淡一点头:“难为他记挂我。送折梅轩去罢。”
小翠应了声“是”,那几个媳妇便要拿香炉离开。可这时花姨娘撇下洗了一半的床单,悠悠迈上前道:“什么宝器,让我也瞧瞧。”
我娘脸色顿变,喊了一声:“花不二!”
可花姨娘全不顾喝阻,直接一抬手,把那香炉摔在了石地上。铜皮凹陷进去,翡翠盖都裂成了八瓣。
在场的人都是一惊。要知道,这不仅是我爹的心意,更是御赐的无价之宝。花姨娘这是哪来的胆子,却敢如此肆无忌惮毁掉圣物?
花姨娘仍是一副浑不在意的慵懒态,众目睽睽之下回到我娘身畔,凑近她泛白的脸,轻声道:“夫人,我说过多少遍了——”
她托住我娘的脸颊,凶巴巴地笑:“臭男人送的东西,不能要。”
我娘又气又怕,猛一下甩开她的手。她似乎想说教点什么,但又怕惹来旁人口舌,只能忍住气恼,眼睁睁看着花姨娘转身走了。
随后,便是一声无奈至极的长叹。
毕竟,这早已不是花姨娘第一次发疯了。
***
夫人一边与我纵情鱼水,一边骂我是个疯子。
可惜啊,她从来都不懂我的心。
她从来都不懂,为什么我要干出那些事——
我撕碎她和男人往来的家书;我毁掉折梅轩里沾过那男人的一切器物;不论是她的娘家人、夫家人还是朝廷里的名门旧交,只要敢到宫家来,没一个不曾吃过我的苦头;甚至她给天器府晚辈置备的那么多赠礼,都被我连车带箱烧成了一堆灰……
每次她除了责备我,便只有唉声叹气。
可是她从来都不懂——
我要的,不仅仅是她。
我要毁掉她身上与我无关的一切。
——我要完完全全地,占有她。
我要她再也不是容家的女儿,宫家的妻子,天器府的师娘……我要我和她之间,再也没有重门深院,再也没有三从四德,再也不必畏惧人言,拿可笑的“四书五经”当成幽会的幌子。
我要拆掉她的樊笼,我要打碎她的枷锁。我想要总有一天,与她并肩站在世俗规矩之上,青天白日之下,尽情地拥吻,尽情地爱到死去。
……我只想不惜一切,带她离开。
***
花姨娘终究是个疯子。
她只知找我娘念“四书五经”,却从不知我娘为她背负了多少难处。
她从来都看不见,我娘为着弥补她损毁的那些珍宝,花费了数以万计的银两,又在家书里扯了无数个本以为耻的谎;她看不见,她在她触怒过的皇亲国戚面前,是怎样的低三下四,委曲求全;她也看不见,当她面对亲朋间恶毒的风言风语时,又要费多大的力气去掩盖自己的难堪。
她更看不见,每每在夜深人静时,我娘坐在窗边的月色里发呆,眼睛里全是心力交瘁的茫然。
我去陪她,她总要不厌其烦地问我:“阿颜,娘亲对你好不好?”
一遍又一遍问着,仿佛忘了自己是谁的母亲,是谁的妻子,是谁的女儿……忘了自己究竟姓甚名谁。
……她爱花姨娘么?
……她是爱她的。
毕竟,她带给她从来不曾拥有的——七情六欲,喜怒悲欢。
可她怎么也看不到她与她的未来。
在容家,她是千金闺秀;在宫家,她是贤妻良母;在天器府,她是德高望重的师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