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为中华修古籍(8)
古籍风雅,做古籍的人可不能风雅。柏辛树每每面对一群来面试的文艺青年,都头痛不已。
世人对古籍行业有太多的误解,以为编修古籍就是坐办公室。
其实不然。
真正的古籍人,本质上就像一名项目经理,在古籍从出土到出版的过程中,以一己之力,把政府、修复机构、排版公司、海内外各高校专家学者、博物馆、图书馆等等相关机构通通串联起来。
比如,柏辛树正在主持的“中华大典”项目,就要他去撬动多方力量,寻求资助,寻求各界帮助,把散佚各地的古籍从各种匪夷所思的地方找出来,利用自身的专业知识依次整理后,安排修复师进行古籍修复,找到有资质的技术人员重新录入电脑,并进行编删点校工作。
后续,还要联系博物馆商讨善本保存事宜,和图书馆讨论采购事宜,和印厂讨论选纸装订方案,等等,大大小小,琐碎非常,不一而足。
精神在万丈高空,肉体在贴地飞行,常有碰撞和擦伤。
这才是古籍工作实况。
也正因为如此,华夏书林招人才分外严苛。
这份工作,不仅要求具备一定的专业背景,更要有较高的人际交往能力,因为在实地寻找整理古籍的时候,经常与三教九流周旋。只知道读书的人,可能没办法应付过于复杂的局面。
但他意外地发现,左佑佑身上有种“直道而行”的特质。
老石作为一名资深专家,挑这个人,可能有他的考量在,不仅仅是为了分担杂务。
老石在华夏书林工作30年,原本,柏辛树招左佑佑是因为关心老石的身体。
但他看到左佑佑拳打脚踢猥琐男后,突然发现,左佑佑或许真的,如老石所说,适合做这一行。
想到这里,他赞许地看了左佑佑一眼。
看在左佑佑眼中,便是老大严厉地看了自己一眼,她心里一颤,不由自主地后退两步。
柏辛树想起还没向新员工左佑佑介绍自己,搞不好她还以为柏辛树是个老年人,便沉默地按住自己的眼镜,打算向左佑佑解释。
他开口:“那个,左佑佑,关于柏……”
车门唰地一声打开,早高峰时期的人流如潮水一般,把两个人隔开。左佑佑挣扎着逆流向外冲,终于在关上车门的前一秒钟下了车。
她回头,已经不见柏辛树的踪影。
左佑佑总觉得老大有话和自己说,又觉得好像忘了点什么。
忘了什么呢?
直到左佑佑找人事办完入职手续,不安地坐在古籍中心的办公室里,她还没想到究竟忘了什么。
于是她把装着同泰和号史料的箱子拽出来,放在办公桌上慢慢看。
整整一箱子都是账本的影印件,手写体。
左佑佑双手猛叩太阳穴。她咬着笔头,对着账本上一大堆缺胳膊少腿的汉字,一筹莫展。
有的字,她横竖都不认识,比如“匁”。
有的字,她虽然认识,但她似乎从未和它熟悉过。
古籍中心一个人都没有,同事们不知道去了哪里,左佑佑想问都问不到人。
她迷茫地打量四周。办公室里三面墙都打了巨大的书架,架子上满满当当地堆着各种档案史料论著,以及古籍中心出版的整套大部头。
此外,还有不同版本的《新华字典》《词源》《辞海》等工具书,零散地摆着毛笔毡子砚台香插……这种传传统统的小玩意。
房间里弥漫着淡淡的书本纸张的味道,非常好闻。
就在左佑佑挠头的时候。
有人敲了敲门,探头进来:“夏博士在不在?”
来人30上下的年纪,长发在脑后扎成小小马尾,面色憔悴神情亢奋,随便穿着一件蓝布衬衫,下面套着破洞牛仔裤和磨得发白的尖头皮鞋。
看见左佑佑,他愣了一下,退出去看了看古籍中心的牌子:“除了简行舟,古籍中心居然还招了一个新人?”
“您好,我是今天入职的左佑佑。”左佑佑害羞地打了个招呼。
“我是陈昭。”
陈昭打量着左佑佑,发出了由衷的感叹:
“又一个才华横溢的大好青年,把自己未来漫长的美好人生,断送在了即将落幕的夕阳产业中。”
左佑佑看着眼前精神状态如同吸大烟的男人,感到一丝诡异的熟悉。
这不就是从前在广告公司想创意的自己吗?!
她试探着开口:“陈老师,您在想封面文案?”
话音刚落,陈昭看左佑佑的眼神马上就不一样了,满是红血丝的眼中透露出抓到壮年劳动力的喜悦之情。
“叫什么老师,多生分,叫我名字就行。”陈昭马上自来熟地坐到左佑佑对面,抬手递给她一张纸:“来,看看。”
是一张选题信息表,上面登记部门“品牌图书工作室”,图书的选题是:
《核泄露史》。
选题包含大量的苏联和乌克兰的政府档案,以及完整的访谈素材,收录400余人的访谈,上至国家老大人,下至平民百姓,政策制定者,执行人员,幸存者,管理者,目击者,家属,心里创伤者,医护人员……被卷入核泄露灾难的各色人的声音都被记录下来,堪称一部完整的关于核泄露事故的“录音机”。
“在社会中,许多人的煎熬和痛苦,是大众看不到的,是无声的。”陈昭给左佑佑讲他们开发这个选题的理由,“所以我们整理了那些微弱的声音,让这些人,被历史看见。”
就在这一刻,左佑佑隐隐理解了枯燥的史料档案整理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