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女(109)+番外
终于,在烟儿病势加重了几分后,郑衣息不再似前段时日那般用糕点和首饰或是银票来哄她高兴,而是叹了口气后说:“若是你能好起来,我让你见一面陆植,好不好?”
第58章 见面
郑衣息这一生, 前半生简单到可以用四个字来概括,那就是忍辱偷生四字。
郑尧他自己明明是妾室所出,却硬要拗来一个嫡出的出身,与郑老太太母慈子孝地过了数十年, 却在庶子出生之后忆起了自己不堪的出身。
所以他对郑衣息有一种天然的排斥恶感, 虽然他们血脉相连, 是嫡亲的父子。可每每与郑衣息接触,郑尧都会不合时宜地忆起那些铆足了劲往上爬的日子。
庶子如他,他如庶子。卑贱的血脉留存在骨血之间,一个“庶”子就差点让立下赫赫战功的郑尧与郑国公一位失之交臂。
所以他不仅是厌恶郑衣息, 更厌恶与郑衣息一般出身的自己。
在刘氏给郑尧诞下嫡子之后,郑衣息这个庶子便没有了存在的必要,郑尧一门心思只想着如何培育好嫡子,对庶子的处境几乎是不闻不问。
他忽视了庶子太久, 以至于忘了人被逼到绝境的时候会做出一些癫狂不已的事来。
而那清瘦的只剩下一双明亮的眸子的郑衣息就趁着奶娘们打盹的间隙, 在去明辉堂请安的时候, 将那一碗放着毒药的碗盏递给了郑尧的嫡子。
嫡子惨死之后,郑尧几乎把郑衣息打的只剩下了一口气,可他膝下只有两个儿子, 如今嫡子已死,若是再把庶子打死了, 他就连一点传宗接代的血脉都没有了。
所以, 郑衣息活了下来。
至于后来他是如何一步一步地靠着自己的本事进了御前司, 再得了太子的赏识,便都不在郑尧的掌控之中了。
在以为烟儿死去的这几个月里, 郑衣息曾无数次地做过同样一个噩梦,梦里是他的生母, 与于嬷嬷一样会将他抱在庭院里乘凉,为他打扇,为他梳头。
娘亲身上香香软软,嘴里还哼着那一曲动听的江南歌谣,声声慢慢的曲调漾着和软安适的暖意,摧得郑衣息在梦里落下了泪。
只是,这歌谣总是会在一夕之间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郑尧穷凶极恶的怒骂声。
那段日子里的郑衣息过的是行尸走肉的日子,他虽还能体悟到泛着暖意的日光和舒舒朗朗的空气,外里瞧着仍是锦衣玉服、光鲜亮丽,内里却是腐朽不堪,只剩一口残气支撑着。
他知晓自己对不住烟儿,知晓自己的犹豫躲避给烟儿造成了莫大的伤害。
可在他从娘胎落地到及冠的这一日起,从不曾有人教过他如何去爱人,他从郑国公府的那些长辈身上学到的,除了勾心斗角之外,就是权势利益。
在失去烟儿的日子里,他时常会望着空荡荡的澄苑,无数次地怀疑,活在这雕栏玉栋的府邸之内,享尽这些奢靡的荣华富贵,他就会高兴了吗?
不是的。
他高兴不起来。
在这府里,刘氏恨他,郑老太太只是为了郑国公府的体面才会疼爱他,苏氏只盼着他遭劫,郑尧更是弃他如敝帚。表面上和和美美的一家人,其实内里脏污腌臜的不得了。
只有烟儿,会眨动着莹亮涟涟的杏眸望着自己,含笑等着自己归家,如风霜雨雪中的避风港一般,给了郑衣息最大的慰藉。
漂泊不定的心也有了归属。
他想,过去的他自视过高,也不曾意识到烟儿于他来说有多重要,那层色令内荏的外衣被连皮带肉地剥下,险些要了他半条命。
好在。
好在老天到底垂怜他,烟儿没死,不过是躲在了溪花村,与一个庄稼汉结了缘。
郑衣息怒恨,也万般嫉妒。
可他遭了那一场摧心挠肝的“劫难”,早不复从前那般洒脱肆意,他甚至投鼠忌器到不敢杀了陆植泄恨,只能把扎在心尖上的这根刺挪放在一旁,好吃好喝地供养着。
他唯一一次失控,是那夜里烟儿躲开他触碰后的发泄,却也不敢失控到过火。
郑衣息直面着自己的心,他明白烟儿对他有多重要,便变着花样儿地要哄烟儿高兴,那些钗环首饰、数不清的银票,都无法让她开怀,只有在郑衣息提起陆植的时候,烟儿冷冷淡淡的眸色里才会浮现几分暖色。
多讽刺的一幕。
他甚至需要用那个低贱的庄稼汉来吊着烟儿的心,让她不至于再那般枯萎消沉下去——太医说,若是烟儿再这般闷闷不乐下去,只怕是寿数不长。
这于郑衣息来说无疑是个噩耗,几乎要把他砸懵在原地。
天知晓那些以为烟儿死了的日子里,他在安国寺的蒲团前如何地虔诚祈求,祈求来世能与烟儿再续前缘。
许久,他才艰难地张了嘴,问太医,“若是仔细将养,寿数可有碍?”
那太医答道:“仔细将养的话,应是无碍。只是如今这位姑娘已没了生志,大罗神仙也救不回来他。”
送走了太医后,郑衣息在迎着风的廊道上立了许久,他身上只披着一件单薄的外衫,长身玉立地立在廊道上,任凭冷风侵蚀拍打。
隔了许久之后,冷风已将郑衣息的双手双脚吹得冰冷无比,挪动一步时竟是勾出几分刺心的痛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