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姿峥嵘(28)
岑轻寒抿唇轻笑,道:“妹妹今日称我为姊,它日我倒要拜妹妹尊驾于中宫后位之下。”
顾茗这时才又回眸瞧她一眼,然后也跟着轻轻地笑了起来。
既然都是聪明人,便不必再多解释什么。
岑轻寒早知顾庭之于姜乾的心腹地位,今日又见韦氏对顾茗的宠爱之度,心明将来这皇后一位定是他顾家的无疑。但念及方才姜偾的神色,只怕是这门亲事不合其心。
再瞧顾茗这光景,未见就是真心实意地恋着姜偾的。
“姊姊言过了。”顾茗伸指去玩窗边大红色的络网,口中道:“商王妃一位何其尊贵,焉有拜于后位之下之理?”
这话已是说得足够明白。
就如他姜乾在这宫中,永不可能见驾行礼一样。
岑轻寒依然轻声道:“我甫至漠平京中不过数日,这宫中的事情,我倒不甚明了。”
顾茗静了片刻,摇头笑了笑,“姊姊这又是何必。”她扭头望过来,“能在赜北吴王身边待了数年的女人,会看不懂这些?”
岑轻寒一时竟有些听不出她话意偏谁——按说她既是姓顾,那便理当是姜乾安插在皇帝身边的棋子——索性闭唇不言,抬眼瞟向窗外雪景。
顾茗忽又问:“姊姊可曾听过关于王爷从前那些正妃们的传言?”
“未曾。”岑轻寒摇头道。
“想是还没人顾得上在姊姊耳边嚼舌头。”顾茗语气淡淡的,又静了会儿,才道:“都说商王府上前后三个正妃,全是被王爷亲手杀了的。”
岑轻寒面色不惊,就听顾茗又道:“姊姊可会害怕?”
一转眼,就对上顾茗那半明半暗的目光,在这车中狭小逼仄的空间里将她看得无所遁形。
不过是十五、六岁的姑娘,怎的就能有这样的眼神?
车外铃儿轻响,马行缓慢,记忆如丝般被细细慢慢地拉长——
想自己头一回杀人,亦不过是十六岁生辰之夜。所有的恨、惶惑、张狂、迟疑,全在双手染血后消弥不觉。从此她的人生便被割断。在那之前的事情,如云如雾,被她渐渐刻意遗忘,如今竟也忆不起多少了。
冷风将前面的络帘吹得猛抖一下。
她回神,然后对顾茗轻轻摇了摇头。
却有甚么好怕的?
顾茗挪开目光,“姊姊可是爱王爷?”
岑轻寒默不作声。
顾茗便又问:“姊姊可有爱过人?”
岑轻寒仍旧默不作声。
爱。
曾有人道爱她九世不回头,终却抵不过一个负字。而她若知爱为何物,怕也不会落到现如今这境地。
良久,她才开口,却是反问:“妹妹可是爱皇上?”
顾茗嘴角一翘,笑似自嘲:“姊姊不知皇上好男风?禁中男宠三五日一换,稍不合心便下重刑。倘非有王爷替他遮掩,此事早已传至外廷了。”
岑轻寒没有丝毫惊讶,像是早已料到如此,只是抬手轻轻一拨侧帘,道:“宫门将至,妹妹不必远送。”
天家上位之人,原就没甚么是干净的。
久处泥沼多年,她又怎会看不明白。
商王府上的马车早已从御街那头驶来宫门前,有婢女上前来将她从翟车上扶下。
顾茗斜斜地打起络帘,望她转身前行,忽道了句:“姊姊倒要保重。”
岑轻寒低眼淡淡一笑,没再回头,便由人扶上了车。
·
傍晚前,太皇太后亲谕下聘之礼便被陆陆续续地尽数送到了王府。
至于册礼诸事倒也免了。
原不过就是做给外人们瞧的,她是什么身份,能得商王如斯宠信、太皇太后如此喜爱,已是足可令漠平京中勋贵们不敢小看。
还要那些捞什子的虚礼作甚?
在等姜乾回府时,蓝音已是利落地将她的用物挪去了王府正寝。待用罢晚膳,蓝音又亲自来请她去沐浴更衣。
绕过穿廊叠院,便至正寝后面的一间浴房。
里面不大,可装饰美焕,一入内便闻见浓浓的药香。
“王爷念王妃背上旧伤,”蓝音一边给她宽衣,一边道:“特命御医配了药。”
岑轻寒垂睫,扶着池栏步入这满满一池药汤。
氤氲水雾瞬间润湿了她的发,温水滑腻,细波轻撩她左背伤痕,令她一时忆起了那一夜。
好似他的唇舌,一点点地吻过她的伤口。
热热烫烫的感觉一下子从脚底窜起,是这水中药性还是她的胡思乱想,在这昏光缭绕的水雾中,她已分不清。
蓝音的脚步声逐渐远去,她才一舒身子,靠上池壁,轻轻抬手探到背后,摸了摸那道深疤。
有热流从指尖缓缓涌过。
她闭了闭眼,感到有些昏昏欲睡。
不知过了多久,池中的药汤渐渐凉了下来,她才清醒了些。
转头欲唤婢女进来更衣时,忽见池边另一头立着个人,隔了重重水雾看不清脸。
但她的心却一下子跳得飞快,左背旧伤处刹然滚起一抹炽热。
就好像他已伸手过来,触到了她的背一般。
第十八章 相知(中)
不由自主地,她低了一下头。长发上的水珠儿轻巧地滑下,跃过肩头,落在湿漉漉的池边。
再抬头时,他已站在了眼前的池栏旁。
“泡得可舒服?”他问。
她伸手去扶池栏,轻声答:“舒服。”
——舒服得都快忘了身在何处,忘了眼前这男人有着厉鬼似的心性,忘了她还欠着他一笔交易。
从水里出来时,仍是感到了冷。
身上的水珠滴滴嗒嗒地往下滾,她迎着他的目光,坦然去拿一旁的软巾,然后轻轻地、一点点地擦拭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