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姿峥嵘(5)
面前突然垂下来一道阴影,一只大手伸过来,握住她的脸。
她一下子清醒过来,神色惊惶,眼睛瞪得大大的,不知他要做什么。
大桶早已被他提了过来。
扯了块布,浸了热水,绞干。
章惕掰过她的脸,一点点擦去她脸上的血渍,动作飞快,下手微重,可却精准。
她看不见他的表情,只能看见那双面具下的眸子,极致的黑,慑心的亮。
如同野豹捕食前一般,锐利极了。
他大手一挥,她身上的那些破布便散开落了下来。
岑轻寒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抬手环着身子,咬住嘴唇。
章惕拨开她的长发,拿布擦过她身上的细小伤痕,在她左肩处的那个朱字上逗留了片刻,长指摩挲了几下。
她颤抖,却不敢抬眼。
下一瞬人便被他抓着提了起来,身下长裙小裤被他除去,然后他抱起她,将她放进大桶中的热水里。
由冷及热,她浑身都在战栗,露在水外的两臂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水暖暖的,不一会儿便捂热了她的身子,她舒服地一展眉毛,老实地缩在水里,悄悄撩水,轻拭身上的血污。
章惕看了她一会儿,转身走回案边,拿过油纸包,打开,掰了一小块东西,然后弯腰,喂给她吃。
她吞下去,糜饼的味道,入口即化,长久空虚的胃像是受了刺激,猛地酸疼起来。
他继续喂她,看着她颤睫张嘴,小巧的舌尖偶尔滑过他的手指,湿漉漉的,像小猫。
“背上的伤是怎么来的?”
章惕冷不丁开口,声音寒冽。她正在努力地吞咽,听见后呛了两下,好像是被惊到了。
桶里的热水好似瞬间被加了一大把冰渣子,变得温凉。
岑轻寒抬眼,懦懦地对上他的目光:“少时同家兄一道玩耍,不小心从山坡上滚了下来,被尖石戳伤的,旧疤。”
她的语气小心嗫喏,却无丝毫迟疑。
他低头看了她一会儿,又问:“赜北吴王肖塘为何要给你身上刺这个字?”
负。
一枚朱字如砂似血,横仰在她淡麦色的肩头。
历来贬流充军的罪眷们非罪大恶极者不行涅刺,纵是要刺,所刺之字也有常定,罕见朱墨单字者。
岑轻寒身子略僵,摇头:“不知。”
藏在水中的手却不由自主地握了起来,指甲狠狠戳中掌心。
章惕忽然伸手,探入水中,一把将她拉了起来,单手箍住她的腰,目光直劈入她眼底:“岑家一门谋逆未遂,是谓你负了他肖家王朝……”他声音停住,慢慢凑近她的脸,仍是凉寒:“还是他不顾多年情谊,将你贬充军妓,负了你对他的一往深情?”
水珠沿着身体簌簌滚落,她冻得骤起一阵寒战,挣不开他的钳控,只得微微咬唇,轻声道:“我既言不知,那便是真的不知,却不明将军为何要问这个?”
他蓦然松手,她毫无防备地跌落回水中,噗通一声,水花泼溅到他的面具上,铜色剔透。
“岑轻爵死前,你可有见过他?”
岑轻寒偏头,声音轻不可辨:“……已有六年未曾见过家兄一面。”
“当真?”
她复又看向他,眼底透着层薄薄的水光:“我岑家多年来内怨如何,想必将军在漠平亦有所闻。”她见他低身,不由飞快垂眼:“将军尝与家兄疆场对阵,不可能不查家兄底细……”
章惕清哑的低笑声撞在薄铜面具上,细小的嗡动。
她抿抿唇,断了后面的话。
他倾身,拨水揽她,手掌压住她背后那道深深的旧疤:“两军对垒,我曾刺过岑轻爵一枪……可却未来得及看清他的模样,实是可惜。”
她屏息,余光瞄到他下面的动作,心口猛地一窒。
章惕另一手抬起,在脑后轻拨两下,缓缓摘下了脸上的青铜獠牙面具。
峻眉高额,一双眸子如同浸了沉墨,目光凌厉有如猛兽。
略显削瘦的双颊,下颌浅收,英俊硬朗。
岑轻寒不动声色地看着面前这张脸,浑身血液却已是沸了又凝,喉头腥甜,心脏紧得无法呼吸。
方寸点滴,同记忆深层的那个面孔渐渐吻合。
脑中轰然一声响。
章惕捏了捏她的下巴,目光凛然,声音轻慢:“你可知,岑轻爵曾亲手掀落过我的面具?”
她的背绷成了一条板,转不过目光。
他望着她,微弯嘴角:“你为何紧张?”
岑轻寒闻言,全身在一刹那间软了下来,口中轻喃:“将军一张鬼面名震天下,赜北中人皆奇将军真容……方才看见将军摘下面具,一时惊诧,是以紧张。”
章惕粗眉扬起来,神色略显玩味:“……是么?”
她的长发湿漉漉地搭在肩上,一脸窘色,半晌方抬起头来看他,眼底却绽出一丝光亮,如暗夜中盛开的昙花,只留了一霎。
他看见,面上竟有些动容。
这一笑后,她好像全然放松了下来,晃动着双肩,轻道:“谢将军不杀之恩。”水纹将那一枚朱字映得微微变了形。
脑袋有些晕,不知是不是因这热水熏昏了头。
她在水中狠狠掐了自己一下,觉得清醒了些,才小舒了口气。
章惕却倏然站起身,“可会骑马?”
她摇头,脸色诧异,好似这话本无必要问。
他扬唇,眼中或有轻蔑的神色闪过,可她眼前微微模糊,看不大清,只听他凉声问:“都道岑轻爵驭马之术天下无人可及,你竟不会骑马?”
岑轻寒默了片刻,方道:“家兄胸怀经纬之才,我又怎可同他相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