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姿峥嵘(6)
他又道:“我以为你心底是恨他的。”
岑轻寒抬眸望过去,却只看见他背侧过身子,瞧不见他的表情,心里将他那话兜转了几圈,额角竟一丝丝痛起来,神志好像开始有些模糊不清,却强抑着身子不适,竭力集中精神道:“不论如何,他毕竟是我的双生哥哥。”
章惕突然打断她:“岑轻爵的那匹凌云骕骦归了何人?”
她显是没料到他的话锋转得这么快,昏沉之中来不及反应,脱口便道:“家兄自同州归京之前,将凌云留给了参将岳华,想来现今仍在岳华手中。”
他缓缓转身,盯住她:“你深居京中华宅,连岑轻爵归京都未见他一面,如何知道同州军前的事情?”
岑轻寒心口突突在跳,人却愈发晕眩起来,迷蒙间只记得紧紧咬了咬自己的嘴唇,泄声道:“……你给我下了药?”
章惕高大的身影如山一样压了下来,她喉头一苦,只觉水没发顶,氤氲朦胧间再辨不出什么人什么事,耳边也没了声响,静谧得如同寒渊深底。
眼前一黑,长睫缓落。
再无知觉。
·
梦中一片尘土飞扬。
十里战火燎原,浓烟密布下看不清兵阵人形,然而漫天遍野的厮杀声却令人热血贲张,骨头深处都泛着痒。
她纵驰如飞,银渊长弓直挽在臂,裹杂着血腥味的热风将一身薄甲吹得哗哗响,人如横镞利箭一般穿过怒嚎猛战中的两军,直扑远方阵边的那一袭青甲银盔。
凌云,快冲……
凌云,再冲快点……
心底默念着,龟裂的嘴唇上沾满了沙尘,手松开马缰,侧身,飞快地张弓搭箭。
尚余百步,那青甲人影如翠木一株,力压边阵,狠撼不动。
她抿唇,眯眸,满弦在轻颤,耳边传来风的嘶吼,扣弦手指猛地一松,盯着那雪羽长箭朝那人背后直冲而去。
不过是一刹那的功夫。
那人的背后却似长了眼睛,箭至之时陡然侧身,风啸箭鸣,白亮镞刃尖叫着划断了他脑后的那一根皮绳。
她狂驰而去,未料到他竟会回头。
更未料到……
那一张骇人的獠牙鬼面竟会在她眼前这般落下。
箭镞埋地,箭尾白羽簌簌狂抖。
轻沙飞扬,远处天际轰然塌下……
那一张脸那一双眼,俊得惊心,黑得动魄,那一人浑身上下的杀气……比真鬼更为骇人神脉。
她心在惊喘,再来不及补箭,座下凌云已然擦地而转,泼蹄尥沙,往回奔去。
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奇怪的响动。
她握缰回头,却见一道白刃闪着寒光扑面而来,急骇之下猛地俯身,然而却已来不及。
左背上传来清脆的甲裂之声。
有鲜血的味道漫过来。
身子麻了许久,待到身下凌云雪白光亮的长鬃上也染了一片红,她才觉出那撕心裂肺的痛。
人在抖,随马儿胡奔乱驰,攥缰手指都在痉挛。
牙根都要咬断,再无想到,那人能够挥臂掷枪,堪堪赶上驰速如飞的凌云,精狠地扎中她。
若非行距已远,她命当已不保矣……
痛得闭眼,却又想起那一刹时所见到的那张脸。
于是抖得更凶猛。
眼前渐渐黑了去。
意识涣散前,恍惚看见那一副獠牙铜面就在她人前晃动,凶狠的模样似要噬她骨血。
马背上下颠簸,长鬃逆风而扬,四蹄踏过烧焦黄土,冲远处战火熊燃的地方驰去。
耳边却陡然传来急切的一声大吼——
“岑帅!”
·
岑轻寒一声骇喘,醒了过来。
浑身上下皆已被冷汗浸湿,左背旧伤处隐隐在痛,火烧火撩的感觉,心底一抽一抽的,似有热血涌上喉头,腥甜得紧。
四周黑蒙蒙的,有微弱的曦光透过窗棂落进来。
她在床上躺了许久,才像是还了魂,眸子缓缓一动,撑身坐起。
这才惊觉,自己竟然是在屋中热榻上。
“醒了?”
淡淡漠漠的一句在一旁响起。
她蓦然转头。
就对上一双闪着幽光的黑眸,如同遇见了鬼。
章惕好整以暇地望着她,倾身,抬手将她汗湿的头发从额前拨开,声音依旧寒漠:“做了噩梦?”
岑轻寒僵硬得不能动。
心底想说,做了鬼梦。
吃人的恶鬼,骇人的血梦……
却终只是微微摇头,怯声答:“……已忘了。”
章惕毫无征兆地猛然收臂,将她抱入怀中,慢声道:“跟在肖塘身边,锦衣玉食那么多年,有什么事能让你做噩梦?”不等她答,却又接道:“是我忘了,岑家一门惨殁,你做噩梦也在常理之中。”
岑轻寒偎在他胸前不动亦不语。
觉出他的手指在划她的脸颊,身子控制不住地一颤,继而又听他低声问:“你这一觉可睡得长。在营中问你的话,可想好了要怎么答?”
她嘴唇张了张,终于开口:“此是何地?”
他也不恼她的不答反问,只慢悠悠道:“丹州城内。”
她大大吃惊,竟没料到昏睡之时人已被他带到了丹州来!
不知自己到底昏了有几日。
更不知那数千鬼章骑兵是否亦跟着他来了丹州。
只记得那一日在营中,他令那个叫薛领的年轻将领带三千人马去同州送蒋煜的首级……又想起陈州城当时已起战火……
至是,眼下究竟是个什么态势?
章惕的手忽然伸进她衣内,握住她胸前柔软的一团:“岑轻寒。”
她极力遏制着退躲的欲望,抬头迎上他的目光,舒眉轻应:“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