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倾天下(54)

谢绪风一曲,吹的是《春江花月夜》。

此曲乃是唐代张若虚的名诗,素有“孤篇压全唐”的美名。前人或用玉笛吹奏,或以琵琶独奏,用箫声演绎的还是头一回,倒是更显清丽悠扬。

一曲而毕,崇徽帝率先鼓掌,已然龙颜大悦:“‘谢逍之曲天上有’此话名不虚传!赏!”

谢逍乃是谢绪风的本名,因“逍”字犯了沈子枭的名讳,后来才改叫“绪风”,此前沈子枭念谢绪风当得起一个逍遥的逍字,便准许他无需改名,另用“绪风”为表字,原先的表字改为号,称“霁川居士”。只是众人仍忌讳着,还是轻易不唤谢绪风的本名。

崇徽帝将自己的御酒赏赐给谢绪风。

沈妙仪叹道:“此曲怕是到明年也让人回味无穷,‘流波将月去,潮水带星来’真是妙极了。”

郡主便道:“公主所言甚是。”又转而问向江柍,“方才见太子妃娘娘听得甚是陶醉,不知娘娘有何感想?”

江柍未曾想到自己竟会被人点到,连忙一笑,说道:“此曲甚妙,只是

“只是什么?”沈妙仪有些情急。

谢轻尘也问:“太子妃有话直说便可。”

众人无不看向江柍。

而江柍只淡淡扫了眼谢绪风,见他亦凝望着她。

任何一个演奏者,无不关心听众对其评价,想来谢绪风也不例外。

江柍便笑道:“回禀父皇,儿臣只是听出国公爷在吹到‘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与‘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二句时,似乎气息不足。”

众人皆是一怔,一时间面面相觑。

沈子枭这才在今晚第一次转头看了江柍一眼。

却没有说什么。

沈妙仪自是愤愤难平,连规矩都忘了,说道:“怕是娘娘想显出自个儿与众不同吧?怎地就你听出错处,满殿的人都未听出?”她顿了顿,看向崇徽帝,“包括我父皇。”

一直未语的沈子桓忽而插话道:“难不成父皇的耳力还不如你吗。”

此言可正是触到关键之处了,言外之意是说,你江柍出尖冒头,竟越过陛下去,这可不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吗?

大殿森然的让人发冷,星垂和月涌都打了个抖,忧心看向江柍。

江柍神色自若,正欲解释。

谢绪风忽然向她一揖,说道:“娘娘好耳力,微臣近日偶感风寒,气息大不如昨。”

这个被评价之人却偏偏最是潇洒谦逊。

语毕,又看向崇徽帝,跪地行礼道:“陛下怎会听不出微臣之错,只是体恤微臣罢了,微臣感念皇恩,多谢陛下。”

崇徽帝眯了眯眼睛,只是未语。

江柍起身,向崇徽帝福了福身子,说道:“父皇,请容许儿臣把话说完。”

崇徽帝便问:“你还有何言?”

江柍笑道:“儿臣是想说,此曲甚妙,但于儿臣心中,此曲却不是妙在十全十美上,而是好在那两个气息不稳之处。”

谢绪风微怔,不由再次望向江柍。

只见江柍笑容坦然。

她看着御座旁的一瓶洒金梅,缓缓说道:“就如这瓶梅花,因着是活物,纵然花枝错乱,也有肆意生长之美。”转而又望向御座之后的屏风,“而那屏风上绣的梅花,花枝有序,花朵饱满,美则美矣,却毫无生气。”

说到此处,江柍顿了顿,才接着说道:“正如国公爷的箫音,太完美反倒是不完美,美中不足反倒是完美,我正是在那气息缭乱之处,听出曲中真挚之意,万般动容,久久回味。”

“……”江柍话落,大殿内依旧鸦雀无声。

谢绪风自知不该如此直视江柍,可他早已在她的话语中失去自我,忘记移开目光。

一个人何其有幸才能觅其知音?

没人能体会到他此刻的震撼,恍若烛花爆裂之时,那一刹那的炙热,密密麻麻塞满了胸膛。

崇徽帝的思绪却被江柍一番话拉到很遥远的从前。

那时候他尚年轻,她也还未死。

宫中画师于秋菊宴中切磋画艺,众妃嫔围在一张张画幅旁,无不考量对比谁人画作更胜一筹。

唯有她,静静赏着菊。

他问她为何不去赏画。

她平静说道:“画是死的,花是活的。”

那时候他还未读懂她翦水秋瞳下的荒凉贫瘠。

等他读懂了,却再也不能容忍她的孤僻廖淡。

他是恨她的。

更恨许多年过去了,没有人像她。

崇徽帝看了眼谢轻尘,从前也就只有她的性子,勉强像她三分。

谁知今日,竟有一个品性与眼眸都与她相像之人。

他饮了一口酒,压住了心底的失落。

越是如此,他越是要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好啊,好!想不到你小小年纪竟有如此眼界。”

江柍向崇徽帝颔首:“父皇谬赞。”

崇徽帝又看向沈妙仪,说道:“听者不分大小,你啊,还是没长大。”

沈妙仪亦被江柍之言折服,可心里仍别扭着,闻言只好低下了头,说道:“儿臣受教了。”

谢绪风向江柍行礼:“多谢太子妃娘娘赐教。”

崇徽帝感慨道:“绪风的箫声堪称世间一流,想必平日里赞许之言自是不绝于耳,却仍能不矜不伐,虚怀若谷,朕心甚慰。在座皆身居高位,身旁自少不了恭维之人,尔等需谨记,在千万句称颂之中,那一句批评,可抵万金。”

众人闻言,无不起身跪拜,高呼“谨记在心”。

崇徽帝看向江柍:“你亦提醒了朕,日后应从谏如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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