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毕,和尚得意大笑。
秦花娘也纳罕,道:“和尚竟还晓得自嘲。”
程莲见戏弄不成,已含笑端下茶水去。
此时,赵洵一手把玩扇子,一手支颐道:“难得同在城隍庙安身,午时我做个东道,高僧可否赏光?”
和尚心馋程莲的素斋,哪有不应的道理?
赵洵闲谈一般,又问道:“不知十年前,家父与高僧讲论何事?高僧可还记得?”
和尚似真似假,道:“十年之事,如在眼前。彼时小僧与令尊谈得深广,自毗舍浮佛,到障蔽魔王。自阿难尊者,到怀让禅师。令尊心向往之,还谈及要落发为僧。怎奈割舍不下俗缘,更不论贵派门下子弟众多,少主亦还未长成,皆须仰仗令尊大义。”
和尚忽的谄出这么一段,谈得至深。逍遥楼门下诸人,心有戚戚。
赵洵脸色微凝,并不言语。庭院天光外,春雨拂散,细若尘埃,栀子雪白香气,随风漫透窗纱。一时零落之感,不因雨起,却因雨深。赵洵忽而问道:“不知家父可曾与高僧谈起,远近之辩。”
和尚心头一滞,巴巴望着阿沅,缓缓道:“事已久远,有些许朦胧,不知公子所指?”
赵洵道:“家父谈禅不多,最好远近之辩,曾有些心得,难道不曾与高僧谈起?”
和尚唯唯,阿沅心底叹气,和尚果然托大。
此时,逍遥楼诸人冷目扫来!老楼主已死,岂容这野和尚借题发挥?
赵洵目光亦冷如星子,缓缓道:“家父生前,爱谈似近而实远者,似远而实近者。不知高僧以为这二者为何物?”
和尚一顿,他原是要套个近乎,不晓得挠了逆鳞,吱唔答不上来。阿沅手边亦是握剑,握得紧实。只怕和尚聪明过了头,秋风打不成,却把项上人头赔在此处。
赵洵自然看见阿沅紧握剑柄,指节发白。
他揩开檀香骨川金扇子,又轻轻合拢。
而逍遥楼门下诸位,心头含怒。只怕赵洵一声令下,个个都能化成杀人真魔!
和尚心头一紧,咽一咽喉咙,哎呀道:“小僧昨夜偶感风寒,头痛脑热,泰半往事都忘了。倒是身边这位种菜丫头,小僧常与她论起老门主之事,兴许她记得……”
众人目光转向阿沅。
秦花娘手上正玩着一只小花蛇,笑着提醒道:“姑娘若不记得,可要吃大苦头。”
阿沅凝眉,望着赵洵,向他道:“似近而实远之事,如大漠连绵沙丘。似远而实近之事,如凡人往生极乐。”
屋内沉静下来,乐放、常步影等人不禁想起往日大漠长河,逍遥楼风光似近还远,而老门主已升极乐,生死之事,似远还近。但阿沅谈及的两件事,却是当年与赵洵逃命时,心内所感,并非什么老楼主的远近之辩。
众人望向少主,赵洵自然心照,舒缓道:“你记得不错。”
众人神色亦缓!
和尚看着阿沅,笑道:“原是如此!小僧着实糊涂,多亏她费心记得。”
秦花娘心底感触,问道:“老门主生前,既与少主做远近之辩,不知少主如何作答?”
赵洵略一顿,道:“事过境迁,已忘了。”
秦花娘晓得是敷衍之词,也不敢细问。
阿沅怕生变故,起身告辞。
赵洵想留,却也不多留。
和尚已遂了心愿,连忙跟随阿沅离去。
两人回到小院,阿沅问:“和尚,你要钱不要命?”
和尚连忙夸赞阿沅几句,阿沅却不肯受用,冷哼一声。
这时,迎面却跑来圆智和尚,慌慌张张呼道:“宗师!宗师!”
和尚纳罕,问道:“圆智,你怎如此慌乱?”
圆智喘着气儿,叫道:“我在街上听闻一桩大事!”
“什么大事?”和尚问道。
圆智忙不迭道:“昨夜贺家庄门梁上,又吊死了一个寡妇!”
作者有话要说:
☆、城隍停尸
圆智又道:“听闻那寡妇姓崔,是月塘镇人氏。崔家女儿崔碧珠,在贺家庄上做针工已有四五年,趁着端午佳节,一家团聚,没想到遭了这等恶事。乡民议论纷纷,都说是三年前吊死的叶寡妇含冤莫白,化作厉鬼,寻替身来了。”
阿沅听到昨夜吊死的是崔寡妇,不免惊疑。
和尚忙问道:“报了官府没有?”
圆智道:“自然是要报官的,只是镇上要去首告的邻人、保甲,行到七柳镇二里外的官道上,就见山道堵得死死的,一定是昨夜雷雨大作、泥石俱下的缘故。不过也是奇巧,那筱园赵公子一行的马车,今早安然无恙到了七柳镇,也未见得阻在镇外。”
阿沅神色微微一变,昨夜这逍遥楼之人还要寻仇家,今日官道就堵上了。
和尚又问道:“听闻还有水路,怎么不走?”
圆智道:“昨夜大雨,溪水暴涨,水道暗礁又多。若不是水上的能手,谁敢冒着性命驾舟出镇?又说有钱能使鬼推磨,确有十几个敢行船的舟子,只是要价不菲。保甲做主,也不动镇上的银子了,只等雨停了,疏通了道路,再去告官不迟。”
阿沅道:“和尚莫要罗嗦,去贺家门首瞧一瞧再说。”
和尚点头称是,随阿沅离了城隍庙。
两人才到街上,就见一个身穿青布衣服、头戴瓦楞帽的黄脸男子,呼喝着四个抬着木板的壮丁,迎面急走而来。那木板上停着什么人,遮着薄薄席子,只露出一角衣裳。
阿沅几步掠过去,停住那木板不动。
刹时那四个壮丁都似被一道大力阻住,进不得,退不得,只得停住脚步。那黄脸的范保甲回头一看,只见一个白衣丫头站定在崔寡妇的尸首旁,正举手掀那席子,不由大声喝道:“哪来的野丫头,这尸首岂是你胡乱碰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