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沅停下,赵洵也停下,两人如在池底,仰视荷花。
只听程莲道:“外头买的乳酪,没什么滋味,不如我做的。”
“你有什么秘方?”青娘问道。
程莲道:“我让小勺子养了一头牛,取了新鲜牛乳,放在盆里一整夜,早上起来,那乳花就簇簇的,这时用铜锅煮了,还用兰雪汁浸了,煮在瓯里做成的乳酪,那才真是雪腴霜腻,吹弹可破。”
青娘听得仔细,赞道:“你很用心,做的也金贵。”
程莲很受用,又道:“你要是想吃,我给你做一碗。”
青娘道:“这倒不用,就你上回说的什么蜂蜜炖雪梨,倒可以教教我,我吃了,养嗓子用。”
“你要吃那糖水,我天天给你做,送到你房里去。”程莲道。
底下,阿沅听着,明白了,不好再听,才要走,却听青娘道:“我受你恩惠,没有什么可报答的,不如我唱一支曲给你听听。”
程莲喜不自禁,道:“那是我耳朵有福气了。”
“你想听哪首?”青娘问道。
“当年在浔阳楼,你唱过的大曲,叫什么名字?”程莲问道。
“那一曲叫人月双清。”青娘道。
“原来是人月双清,我记得有一句,道,长空万里,见婵娟可爱,全无一点纤凝。”
青娘道:“你记得不错。”
程莲笑着,越要卖弄,道:“我还记得余下有几句,道,人生几见此佳景?惟愿取,年年此夜,人月双清。”
赵洵听了这词,默了一遍,暗光里看阿沅一眼。
他有月,有人,惟愿取年年都有此夜。
青娘点头,笑道:“你有心了,记得这般全。”
程莲又道:“我听闻,你另有一曲,唱得钱塘人人断魂,叫半山残照。”
青娘道:“那曲太悲。”
“若你肯唱,再悲也要听的。”程莲道。
青娘点头,道:“那我站水边唱给你听。”
说着,青娘走到荷花池边,程莲为她提着灯笼照路。
两人都不晓得阿沅、赵洵正在山石底下偷听。
良久寂静,忽有一声极高,唱道:“飘零去!莫问前因,只见半山残照,照住一个愁人。”
“飘零去”三字,像久悲之人,蓦地放声,惊得人心神一震。
更难耐叠词重重,又唱道:“去路茫茫,不禁悲来阵阵,前尘惘惘,惹得泪落纷纷。”
阿沅已晓得,是当年那首曲子。
她屏息而听,往事纷沓而至。
五年前,她与赵洵初到钱塘,藏身破寺,一心等候识得他的长辈,前来接应,但因银钱使尽,一日比一日难捱。这天傍晚,两人饿得不行,她寻着门路,带赵洵走到街上。
原来有一家富户,为老人庆寿,沿街施粥。她领着赵洵站在乞儿之间,排队到天黑,轮到他们,得了两碗粥,粥里各有半个红鸡蛋。
阿沅心喜,和赵洵正要走,谁料背后那施粥的几个下人,冷嘲热讽,道,一个大男人,也不曾断手断脚,却连老婆都养不起,只能喝喝稀粥,定是好逸恶劳之辈!
阿沅听见,拉着赵洵坐在墙根下,离得远远的。
隔墙有唱戏祝寿的,热热闹闹,阿沅说鸡蛋噎得慌,又将碗里半个给了赵洵。
赵洵神色淡淡,也没说什么。
那富人家的老寿星,大抵糊涂了,寿宴上点了一首极悲的南曲,请了绝歌台青娘来唱,唱得字字惊心。
歌道:“想学投笔从戎,战沙场,却被儒冠误了,徒悲吟。”
那时,赵洵停顿半刻,才又埋头喝粥。
此时,事过境迁,阿沅听见青娘又唱道:
“想学一棹五湖,同遁隐,却被妖气笼遍,恨无垠。”
不远处,花木疏影里,一个男子苍凉接道:
“说甚么石烂海枯,人长久,
说甚么天荒地老,情不泯。
但看那暮霭沉沉,西风紧,
北雁南飞,客寒岭。
从此飘萍和断梗,去去都无凭。”
阿沅听得惘然,五年云烟,倏忽过眼。
赵洵握住她的手,渡来一点暖意。
这时,水边上的程莲问道:“谁在那里?”
陆青踱出步来,笑道:“阿佛姬果然名不虚传。”
青娘望来人,道:“你是何人?适才,是你接我的曲?”
陆青笑道:“在下陆青。”
青娘听了,略一思忖,道:“莫不是当年杭州陆青班的当家?”
“正是在下。”陆青道。
“你竟还活着?”青娘问道。
只因江湖传闻,陆青不愿给王侯唱戏,有人说他在城门口火烧戏衣,跑了,有人说他在戏台上口吞炭火,哑了。
陆青笑道:“若不活着,怎能见着姑娘?适才是我技痒,坏了这曲子。”
青娘笑道:“陆当家过谦了。”
陆青道:“听闻姑娘名儿里那个青字,和我的一样写法。”
青娘但笑不语,程莲听了半晌,脸色愈来愈不好。
陆青是打哪儿窜出来的?才初见青娘,就和曲一首、问起名号来了?
程莲一步站在二人当中,道:“陆大哥,刚才我撞着小乙,说公子爷有事寻你,在止心楼等着呢。”
陆青听了这句,告辞道:“那我先去了。”
池子底下,赵洵微微一笑,牵着阿沅走了。
到了止心楼的园子,赵洵道:“听曲听进了心里,难解,你少听一些。”
阿沅点点头。
赵洵又道:“明日,我在黄掌柜家,请柴家少爷和少夫人过府一叙,试二人一试。”
“你用什么名头?”阿沅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