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剩下一半的绢布,不是孔益希望的东西,而是被当做画布,画上画着一个年轻郎君。
眉如远山,眼若含雾,质若云月,人若萧竹。
毁了一半的绢布都无损男子的风韵,然而……
孔益绝望跌坐,用画盖面,泫然欲泣:“这是谁啊?这不是我要的东西,天要亡我孔家!”
死士看郎君悲愤至此,不觉无措。
孔益很快丢开那画,沉着脸站起,狠下心来:“姜循、姜循,她把我骗得好惨!
“我和她势不两立。
“让所有人跟上,随我一起走——老子要亲手杀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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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天已快亮,烛火将尽,天泛鱼肚白。
姜循穿戴好风帽氅衣,靠倚在桌边,持笔写一张纸条。
玲珑悄悄推门而入,告诉姜循,马匹已经备好,整个客栈都被厨娘下了一丁点儿蒙汗药。药量很浅,只足够姜循主仆二人离开此地。即使驿站众人醒来,也不会觉得自己被下药。
玲珑齿关仍在打颤:“娘子,快走吧。”
姜循慢悠悠:“稍等,我做好最后一步。”
玲珑凑身探望,见姜循在纸条上写下一行字:
“勿扰。我与循循共春宵。”
此字迹隽永而风流,绝非姜循平时所用字迹,更像是男子字迹。
而此纸条上的内容……
玲珑涨红脸,支支吾吾:“娘、娘、娘子,这样毁你清誉,是不是不太好?”
姜循兴致勃勃:“这才好玩儿。”
她吹干墨迹,悠然起身,还就着微弱烛火,最后望了自己模仿的字迹一眼。
在离开驿站前,二女经过段枫所住的屋子——
玲珑见美人风帽微扬,美人递出一只手,将字迹清晰的纸条贴到了木门上。
玲珑怔怔然跟随,想到此时屋中躺在床上、被五花大绑、还被换了女装的江小世子……
玲珑福至心灵,忽然脱口而出:“这字迹,莫不是模仿的小世子字迹?娘子,你怎会……你当真和小世子是旧识?”
风帽美人手扶楼梯围栏,回头望她一眼。
姜循手抵唇前,轻语:“玲珑,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乱打听的人,死的早。”
玲珑当即被吓得面色惨白,不敢再多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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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亮后,驿站重新忙碌起来。
驿卒们带着厨娘,一一向客人们致歉,并请求客人们不要责怪昨夜的火。
段枫被外头的热闹吵醒,头晕了一阵,有了些精神,才推门而出。
段枫寻思江鹭何在时,一眼看到了贴在门上的纸条——
“勿扰。我与循循共春宵。”
段枫脸色一变,猛地拿过字条,仔细端详,又忍不住盯着那位姜娘子所住的屋子。
不错,这字条上的字迹,正是江鹭的字迹。
循循是谁?必然是那贵女的闺名。若不是关系匪浅,怎知贵女的闺名?
寻常时候,段枫自然不信江鹭会做出如此放浪形骸的事。可是江鹭昨夜亲口说贵女和他的旧情人长得像。
端秀正直的小世子不会被美色所迷,却会被他的旧情人所迷。
这世间的情爱甚难,段枫不信小世子看得透。
何况江鹭怀有目的——为了他和段枫二人共有的目的,江小世子自我牺牲至此。
段枫翻来覆去地看字条,半晌,他斯文的面上现出几抹好笑的神色。
段枫喃声:“好吧,小世子……小二郎。我不打扰你,你和你那‘循循’温存时,可莫忘了打听我们想知道的事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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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寒刺骨。
二女共乘一骑,飞驰于茫茫雪原间。
她们朝着张指挥使的营帐奔逃——有了朝廷兵马,孔益就不敢乱来了。而且,太子殿下很可能也正在等候娘子。
一匹棕马上,玲珑抱着娘子的腰身,借闲聊来缓解自己的害怕。
玲珑:“娘子,没想到你骑术这么好。家主是文臣,主母也不会武,你怎么骑术这么好呢?”
姜循扣着马缰的手微紧,她晃了一下神:“有人教过我。”
教她的人——拥有最修长有力的手指,最温暖的怀抱,最善解人意的脾性……
她恍神间,察觉玲珑的声音擦过她的耳畔,没入风中。
姜循:“你说什么?”
玲珑鼓起勇气:“我是说,娘子这样做,不怕得罪小世子吗……不过,他真的有些漂亮。”
姜循眯眸。
天地无雪,御马疾奔时,雪粒子却从树梢上飘落,溅上她浓卷的睫毛,飞入她漆黑的眼瞳中。
姜循声音飘离,带着几分柔意:“他一向漂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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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所见的江鹭不过被迫穿上女装,就让玲珑惊艳。小侍女又怎知,三年前,十六岁的小世子,才是足够动人的?
那一年——
姜循初下江南,初遇江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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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黄昏,友人有事离开半晌。十五岁的姜循,蹲在建康府的秦淮水畔,洗着自己的镯子。
因为一些事,她可能再也回不去姜家,回不去东京了。无家可归的姜循蹲在秦淮水边,看着日光渐渐落下水面。
日头落下去了,她的人生是否也如这日薄西山一般,一直要沉下去呢?
她出神时,手掌微松,手中攥着的玉镯脱手入水,向水深处飘去。姜循一急,跳下水去追她的镯子。
玉镯是母亲给的旧物,是她如今与姜家的唯一联系。镯子若是没了,她是不是更加可怜了?
姜循毕竟年少,一味地偏执,却忘了自己初到江南,自己尚未学会凫水。她在水中挣扎,看着黑雾一样的水铺天盖地吞没自己,胸腔中一点点泛上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