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无命的笑声戛然而止,他的脸上忽然又连一丁点的表情都没有了,一种浓重到化不开的恶意与兴奋在他的眉宇之间凝结,好似一个刚刚成年,可以自由支配游戏机的孩子,又好似一只面对两只老鼠,正在左顾右盼舔爪子的猫。
罗敷还是一句话都没有说。
荆无命冷冷道:“你后悔了?”
上官金虹默然良久,道:“是,我后悔了,我后悔没有直接杀了你!”
荆无命道:“你为什么不直接杀了我?”
上官金虹淡淡道:“因为我不忍心。”
荆无命好似忽然呆住了。
他呆呆地重复道:“你不忍心?”
上官金虹道:“你十岁那年,我将你领回了上官宅邸,你和小飞一起长大,我毕竟是个人,而不是铁石心肠,所以我也会有不忍心的时候。”
这说法当然不是真的——一个一脚把狗踹出门不养了的人,说他不是不忍心见狗去死才只是把它踹出去……你会相信么?
真实的原因当然是——他只是觉得这条狗废了,没用了,失去兴趣了,活着死了都一样。
荆无命听见“小飞”两个人,整个人又被激活了一点,充满恶意地说:“我把上官飞剖开了。”
上官金虹的表情起了微妙的变化。
他眼睑下的肌肉忽然开始不停地抽动,浑身每一根肌肉都因痛苦而紧缩了起来。
但他却说:“你想杀谁,都是应该的。”
罗敷忽然哈哈大笑,笑得简直连眼泪都出来了。
上官金虹冷冷地盯着罗敷。
罗敷道:“老货,原来你的身段也可以这么柔软。”
上官金虹不说话。
罗敷又道:“不过老实说,你一定很久都没这么柔软过了,所以太过于谄媚了些,叫我看着很恶心就是了。”
上官金虹的眼神冷冰冰的。
荆无命忽然迅速地用左手握住了剑柄。
罗敷与上官金虹都不说话了,因为他们都明白,荆无命已经在此刻做出了他的决定。
野花海中的小花在风中轻轻摇曳着,沙沙,沙沙地响动。
旧主人,还是新主人?
养了自己十年,却把自己像狗一样一脚踢出去的旧主人,还是系着他所有的焦和渴,却永远也不肯满足他的新主人?
这一刻的荆无命,到底是如坠云端的快乐,还是内心撕扯的痛苦呢?
看他几百年都没这么“爽朗”地笑过,那或许还是前者多一点吧……
罗敷静静地站着。
荆无命忽然很快速地看了她一眼。
罗敷面无表情,根本连一眼都没看
他。
然后荆无命一步一步地走到了……上官金虹的身后。
上官金虹的嘴角慢慢地翘了起来。
他原本看着已老了十岁,在与罗敷的决战中,他那种睥睨天下的傲气被一寸寸地削了下来。但现在,罗敷却发现,他的脸上忽然又焕发出了一种奇异的光彩,好似吃了重金属仙丹回光返照的老皇帝……
他的自信忽然之间又回来了,胜利的天平朝他完全倾斜!
他的左右手的位置上,荆无命终于又回来了!他的驯养方法绝无错误,他的一生,绝没有犯过任何错误!绝没有!
罗敷的表情冷若冰霜。
此刻,她的手指是否已经冷透?此地还会出现另一个人,将胜利的天平重新掰正么?
阿飞浪迹江湖,陆小凤在朱停那里,楚留香在自己的小船上,一点红正在押着她几车几车的珠宝与丝绸回到罗园,等着她回家……但她是否已无法回家?
她是否永永远远都见不到她的朋友们了?
罗敷这一刻在想什么,旁人无从得知,她自己好像也不是很清楚。
她的黛眉之间凝结着永恒的冰冷,整个人好似忽然凝固,失去了生的希望。
上官金虹没有大笑。
在获得绝对的胜利之前,他的态度依然一丝不苟,这就是他与原随云的区别——他不会提前开香槟。
但他紧张的肌肉的确已经放松了下来,因为荆无命此刻正忠诚地立在他身后。
上官金虹出招!
在二十年前就已再也无人见过的龙凤双环朝着罗敷的面门而来——他大约是真的恨毒了罗敷,要将她的一张面庞完全打到凹下去,将她的头骨直接打成一个破碗才能消解心头之恨!
劲风已将罗敷额前的青丝吹起!
罗敷的长鞭已然架挡,奋力求生——
上官金虹的金环却突然停住了,没有击下,好似凝固在了罗敷的眼前。
他脸上的每一根肌肉,都因为极度的惊骇而扭曲了起来,面皮颤抖着,那一向游刃有余的表情,已经被痛苦与惊疑所代替,他脸上的皱纹忽然变得很多,每一条褶皱里都溢满了恐惧……
一柄薄而窄的剑,自后往前,刺穿了他的心脏。
刺骨的冷意和尖锐的痛苦,直刺上官金虹的心底,令他浑身上下的每一寸都在扭曲,金环明明已距离罗敷很近很近,但他却完全没有法子击下,他所有的力气都像沙子一样流走了……
罗敷放下了鞭子,用一种很奇怪的表情瞧着上官金虹,眼眶慢慢,慢慢地发红,然后忽然呜呜大哭,恨声大骂:“你这死鬼,王八羔子狗东西,是不是要吓死我你才开心?”
荆无命带着喘息的压抑笑声从上官金虹背后传来,又恶毒,又愉快,又兴奋,甚至连刺入上官金虹心脏的那柄剑也在微微鸣颤着……这带来了更大的痛苦,上官金虹张开了嘴,不可置信,想要质问,但出口的却是一声极具痛苦与恐惧的惨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