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纸千金(337)
陈笺方这才抬起头来,手缩在袖中,快步朝前走去。
乔徽背着手,看了眼陈笺方,又扫了眼显金,抿了抿唇。
瞿老夫人置办了满满一桌饭,八冷八热一锅子,单独给显金与陈笺方准备了八个小碗碟的竹框板。
乔放之元气大伤,加之路途奔波,入了初夏,胃口本就不好,如今是给陈家面子,好歹动了两筷子,随后才封箸不吃。
瞿老夫人满腔的话想说,却见乔放之半靠在轮椅上,嘴唇苍白、神容憔悴,到底克制住了旺盛的倾诉欲,惋惜地叫陈笺方带着父子二人去秋收阁,“……时辰不早了,有什么事咱都来日再说,二郎便带老师歇息去吧——乔山长,您能来,着实是让我陈家蓬荜生辉啊!小小商户招待不周的地方,您千万告知,千万告知!”
乔放之抬了抬手,声音虚弱,“好,好,已是多加叨扰……”
瞿老夫人这才肯放人,转过头一看,乔宝珠眼泪巴巴地盯着父亲,便笑,“宝珠也一块跟着去吧?虽是外院,但陈家向来治家严谨,也不妨事。”
宝珠若去了,回来时必得二郎送至二门。
如今的她,倒是乐见宝珠与二郎其成。
只是这份心思,不可太过昭然若揭,惹了乔山长的厌恶,反倒得不偿失。
瞿老夫人点兵点将,下颌一抬,把显金用成遮羞布,“金姐儿,你也去给乔山长帮帮忙!”
一路无话,乔徽与乔宝珠一左一右推动老父的轮椅,陈笺方与显金一前一后走在前面,秋收阁确实被收拾得很好,六角油灯昏黄灯光下,上了清漆的梨花木家具端正大气,西间、敞房、花间均放置应急的蔬果花瓠。
乔放之摆摆手,想同显金说说话,一开口却气若游丝,“显金,你辛苦了……”
今日得见幼女,肤容白嫩,目光澄澈,身量高高地长了一头,穿的是暗纹绯色掐丝绸子,说话做事间未见丝毫局促——说明,这么两年多,他这不成器的姑娘未曾因吃穿挂忧,更无人胆敢给她吃排头、穿小鞋。
什么应天府,什么瞿老夫人,什么陈家。
他心里门儿清。
都是循着肉味儿来抢功的豺狼。
只有他这依靠那么大半年的时间,浅淡缘分结下来的关门女弟子,才真是拼了命地养着宝珠。
宝珠抱住显金的胳膊,很是依恋的样子。
显金笑了笑,“我有啥辛苦的,给宝珠做饭的是张妈妈,做衣裳的贾裁缝,熊大人的侄女,如今崔大人的妻室常常给宝珠下帖邀约……“显金眼神看向乔放之搭在轮椅踏板上的脚,迟疑道,“倒是您的脚……”
乔放之摆摆手,“小事一桩,不提也罢。“
说完再看看陈笺方,又看看小女儿,最后再看看沉默着气宇轩昂的长子,凹陷的面颊终于浮现出闪耀的笑意,只听他长叹一声,语声像浮在水面的漂萍,“我真想与你们几个孩子聊上个通宵——咳咳咳,可惜呀……”
乔放之的声音像从喉咙里挤出来的破锣声,“可惜,我如今这副破烂身子骨……”
陈笺方躬身道,“老师,你我皆非蜉蝣,何必争朝夕,来日方长。”
乔放之点点头,似是想起什么,轻声唤,“江伯——江伯——带二郎拿,拿书——”
声音很轻。
显金鼻头发涩,虽然不愿意承认,但她如今无比怀念乔导儿花样骂她是学术垃圾的中气十足。
陈笺方躬身随乔放之身侧的独眼老伯,进了放置箱包的内间。
乔放之神容不济,宝珠惦念着去厨房帮忙煮明早的茯苓山药粥,显金便先行告辞,乔徽背身帮两个小姑娘推了门,“我送你们。”
秋收阁旁,种着两排松树。
时年还浅,松树未达青城山院那般高耸入云。
两排树,就像两排意气风发的少年人。
宝珠在前面小跑步,嘴里絮絮叨叨,“……瘦肉剁烂,茯苓温水泡,切山药时手上要蒙一层纱布,否则手会痒……”
显金朗声道,“你慢一点!路不熟,天又黑,仔细摔跤!”
宝珠双手在身后随手乱舞,“我不跑快点,张妈妈说的,我全得忘!”随即又开始嘴里碎碎念,“切山药手上不能蒙纱布,否则手会痒……手上不能蒙纱布……不能蒙……”
显金失笑。
乔徽微微垂头,他就算不看,也能在脑海中想象出少女那张自在漂亮的面庞,笑得多好看。
显金与乔徽并肩在后走。
“乔师的腿,究竟怎么了?”显金发问。
乔徽眼神从黑影婆娑的松林末梢收回,言简意赅,“脚踝拷着脚链,在水牢里被脏水浸烂了,皮肉和骨头都烂了,如今也只有好好养,期待能早日站起来。”
显金手紧紧攥成拳,半晌没开口。
“应天府来人,不计姿态地寻求父亲松口和谅解,让你很困惑吧?”乔徽不欲再纠缠往日的沉痛,声音喑哑着打破平静。
显金笑着抬头,“你发现了?“
乔徽唇角含笑,“你两根眉毛都快拧成一条线了,很好笑,很难不发现。”
显金:……狗嘴吐不出象牙,徽嘴只能吃带鱼。
哪个花季少女愿意听见对自己的评价是“好笑”啊?
就算这个花季少女是屎壳郎成精的豆蔻屎壳郎,也并不想当搞笑女。
“谢谢你噢。”显金翻了个与陈敷如出一辙的小白眼,“下次,我尽量正经一点,不那么好笑。”
乔徽笑起来,长翘的睫毛打在鼻梁的阴影下,两个影子融为一体,“应天府府尹之位空缺,有一争之力的四品官皆虎视眈眈,应天府有一个传统,通常内部晋升,也就是说,应天府如今四品的府丞是下一任府尹的最有力竞争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