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淡扫娥眉(749)

作者: 郁之 阅读记录

那是在乙酉年地三月二十二日,赵瑟回到金陵的那一天。赵瑟正式收到通知,她的确已经是个寡妇了。赵瑟当即对自己的寡妇身份表示茫然。所谓茫然,具体的表现形式就是抬头一阵四顾,然后视线落在张襄脸上时,她突兀地笑了。

“喂,张襄。你看,你刚死了老婆,现在我又刚死了丈夫,”她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那个孤独而可怜的男人,认真地建议道,“所以干脆我们俩凑活凑活,结婚算了!”

由于赵瑟这一番建议是在宫殿前当着金陵全体文武百官的面说的,所以当即就震骇住了相当大一批人。众人张口结舌,不知所谓。相比起来,反倒是作为当事人的张襄表现最为镇定。大约是薛玉京的死,使他百事不能萦怀了。所以,赵瑟的建议尽管如此不堪,他却大有“任他风吹浪打,我自岿然不动”风范。

“你够了么?”他看着赵瑟冷冷说道,“如果够了,请允许我先行告退。您或者还有时间苦中作乐,我却必须得为我的妻子去办葬礼了。实在不能奉陪,很抱歉。”张襄向赵瑟微微点了点头,连殿上的小皇帝都没去敷衍一下,就带着棺椁、婴儿、奶妈,卫士等等组成的庞大队伍浩浩荡荡地离开了。

赵瑟茫然地任由那些人排成队伍从她身边迅速闪过,心底里却仿佛疯了似的喊叫道:“不够!不够!远远不够!”她沉默着一声都没有出,以至于内心深处发出的疯狂声响愈加得撕心裂肺,也格外的无理取闹,最后连赵瑟自己都感觉不可理喻。于是,她的心忽然就静了下来,仿佛一场狂风骤雨夹着电闪雷鸣,来得猛烈取的也骤然,转眼间云消雨散,只余下满地的墙倒屋塌,残垣断井罢了。

“傻瓜,你看,”赵瑟不无哀伤地想,“肯和你一样做傻瓜的人,一个都没有吧?傻瓜!”

“司空大人!”新川侯选择用官职称呼自己的女儿,提醒她发呆的时间太长了。

赵瑟转过目光,文武百官都看着她,等她说话。于是赵瑟笑了一下。这一笑看在官员们的眼里,实在是十足的冷笑。于是,左仆射战战兢兢地提议:“此处也不是议事的所在,不如大人先上殿见过天子,然后再过府详议。”

赵瑟用手按了按头,闭上眼睛,一片漆黑地道:“明天再议吧。叶十一不是还没有打过长江么?急什么?总不至于一晚上都等不了了。我很累,要先回睡觉,请带我向皇帝陛下告罪……”说完,她真的就像是寡妇似的,姿态高傲地走了。

对于赵瑟态度上的暧昧,官员们都表示理解。毕竟死了丈夫嘛,伤心再所难免!女人一旦做了寡妇,再取之前,那就好像全天下都欠她们似的。然而,新科寡妇赵瑟真实的心境又是如何呢?

赵瑟回到自己的家里之后,把人都轰了走,独自关在闺房里,准备大哭一场。她觉得她应当大哭一场,不哭得死去活来天昏地岸就对不起曹秋何的在天之灵。于是,她湿了一方死帕,盖在眼睛上,“呜”、“呜”地嚎啕大哭起来。眼泪汹涌磅薄地喷发出来,大有黄河绝口不可收拾的架势。然而,眼泪这种东西是不会骗人的。有多伤哀伤就要多少眼泪,是绝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赵瑟狠哭了一气,自觉得哀伤还没有结束,眼泪却已经干了。她复又不甘心地干嚎了两声,却似乎完全失了味道。赵瑟忽然觉得很没意思。自己一个关在这里,又特意是做这样一番姿态给谁看呢?仿佛曹秋何的魂魄浮在半空中都向她发出不停地哂笑,在她耳边呼着气道:“小赵你个装模作样的!”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残垣……”赵瑟忽然想起今年金陵烟花之地争相传唱的一折曲子,不由趴在案上既哭且笑。在这既哭且笑的一瞬间,乐而不淫,哀而不伤是个什么滋味,她总算是体味到了深处。

赵瑟丢开手帕,坐直了身体,扭动机关,从桌案上翻出一个暗匣。匣子里厚厚地一摞书信,火漆密封缄,全是这一年以来赵瑟与傅铁衣之间的通信。赵瑟将那些信一一展开,重头到尾再读一遍——其实无需再看,随着曹秋何的死亡,那些字句一笔一划都已经刻在她的心里。

“……前路漫漫,愿君平安。”

赵瑟将信纸按在胸口,仿佛得到了支撑自己不曾倒下的力量。“至少还有你,阿傅,至少还有你。”赵瑟默默地想。那些携手并肩同心协力的过往给了她一种错觉,仿佛可以将自己生命中的一切沉重和黑暗都推给那个男人去承担。

赵瑟打着了火,凑到那些信笺上。火苗腾地照亮了她的脸,那些信纸连同它之上不可告人的秘密一把火就全部化作了灰烬。在火彻底熄灭之前,赵瑟摸出一支大麻,就在火上面猛吸了一口,然后吐出很漂亮的烟圈。火燃烧的烟气和大麻的烟气混合在一起,升腾着熏着赵瑟的眼睛发酸。她扬起头,透过缭绕烟气看见镜中那女人蓦然冷静的脸上兔子一样红的眼。于是她抡圆了手臂,狠狠扇了自己一个耳光。

“来人!”赵瑟掐熄了大麻,大声叫人。

……

赵瑟准备为曹秋何办一场葬礼。她认为自己对不起曹秋何。曹秋何死了,而她没有为他付出惨痛的代价。如果甚至连手都没沾湿就这样一身轻松地投向叶十一的怀抱,赵瑟是无论如何心里都过意不去的。在她心里,宁愿是为曹秋何失去了一切财产,甚至欠下了高利贷,然后他再死,然后她再投向叶十一,这她才甘心。那种感情,好像自虐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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