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女医纪事(104)
为此事张居正一旬皆于宫中直庐办公,不曾归府,诸同僚只当是张相公恪尽职守连家也不愿回,张四维却已自两人漠然态度间觉出端倪。
“容某去敬顾夫人。”他将玉盏斟满,待要走向顾清稚时,却被后者发觉,竟立即携了身旁男子一道过来,满面春风道,“诸位大人原来躲在这儿,真是好雅兴。”
张四维视她:“夫人与渊亭可是旧相识?”
顾清稚摆出理所当然神色:“自然。”
“是友人?”
她抿唇一笑,竖起手指晃了晃:“可比友人关系亲密多了。”
张四维眸色顿深。
他复问:“那可是幼时玩伴?”
就差将“青梅竹马”四字明白道出。
顾清稚用同样意味深长的目光扫了他一眼,随即也不打哑谜,与顾渊亭对视着笑起来:“你们这都想不到么?——我们是兄妹呀,这是我亲叔父的长子,我的从兄,顾家三郎。”
座中诸人愕然。
高拱不禁又视向沉默不言的张居正,见其自始至终面色如常,问道:“太岳为何自一开始就不好奇?”
“二人生得如此相似,一眼便知是兄妹,有甚好猜测。”张居正淡淡答言。
然而高拱怎么看都瞧不出相似在哪儿,这分明是两张毫无相似度的面庞,若非事先声明了兄妹,这靠着一双眼谁能认出?
似望出高拱腹中疑惑,他解释:“张某听觉还算敏锐,闻得内子唤那进士三郎,张某即知晓。”
高拱顿悟,他张居正看着漠不在意,敢情是娘子一现身便盯上了。
他不由得会心大笑,拍其后背:“那你还不去和舅兄饮一杯?”
“夫君不来,从兄和我来。”顾清稚一候他话音刚落,抢白道。
她朝顾渊亭抛了个眼神,两人怎么说也是幼年玩伴,默契未消,得妹妹一声令下当即仰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张居正亦对饮,手落下时指尖蓦地被顾清稚抓住,立即tຊ回握,将她手心包进掌中。
“夫君今晚还是寝在直庐吗?”她望着他笑。
“……”张居正一怔,而后迎向她目光,“此间非议事地。”
顾清稚眨动眼睫:“夫君说个是或否都不肯吗?”
“……家中。”
“那我等夫君。”她笑盈盈回答。
第52章
“相公终于回来了。”张居正夤夜至家中, 即有人来迎。
一闻此称呼,他下意识朝来人视去,却见是府中一洒扫侍女。
他沉下眉, 举目往庭中眺望,然终是未见那熟悉身影,倒是等来了乳母谢媪,一瞧是自家郎君, 眼中立时发出惊异光芒,抬手就来替他脱去大氅。
“大郎竟还知道回来!”嘴上埋怨, 心中早大乐, “一直住在宫里头,老妪我只当你是把这个家给忘了。”
张居谦在自个儿卧房内听着这厢动静,仅裹了件中衣就出来:“我都多少天没见着大哥了,稀客稀客。”
一面向他身旁打量去,脸上倏然失望:“嫂嫂呢?她没和哥一道回来吗?”
谢媪亦生了疑:“老妪许久不见娘子,这是怎么回事儿?”
张居正蹙眉:“七娘未回来么?”
“你问我们!”张居谦不满,“你和嫂嫂在外赴完宴不该一同坐马车回家?”
语罢他方觉出语气冲了,垂下脑袋低声补充:“嫂嫂和你都多日不回,我都快成一家之主了。”
张居正淡道了声:“她今晚会回。”
居谦迅速仰起脸问:“大哥怎么如此笃定?”
张居正:“她与我有约。”
张居谦半信半疑:“真的么?”
“她从未虚言。”
言罢,即缓步踏入卧房, 解下犀带垂于架上, 复褪去外袍, 仅着亵衣侧躺于榻。
连日夙夜未寐的倦怠令大脑不甚明晰,今日终得归家, 疲累之下他闭了闭目, 却难以入眠。
除却为鞑靼俺答封贡事烧灯续昼,老师徐阶之困亦令他摧心劳苦, 他一连致《答应天巡抚朱东园》《答松江兵宪蔡春台》《答河南巡抚梁鸣泉》《答奉常徐云岩》《答徐仰斋》等诸封书信一力营救,斡旋求情自古便不易,更何况此次是从当朝权臣手中虎口夺食,高拱及门生恨不能置其于死地,张居正欲相救,也只得委婉周旋其间,却又要受高拱不满,怀疑之火已在瞧不见的心底暗暗滋生。
泪从肠落,心内苦闷更与何人说。
烛下蜡灰随夜深寸寸堆积,脑海思绪大乱,他索性披衣而起,至空无一人的庭中静候。
独步于月影之下,耳畔万籁俱寂,墙下映出几道隐隐绰绰的竹枝,落了几滴透白的露。
三更滴漏骤响,顾清稚犹然未归。
秋风忽起,摇曳墨云斜坠,他往天外遥遥望去,偌大夜间唯余一轮空月,几点星斗。
蓦地,难以排遣的孤独似翻江倒海侵袭而来,搅得他身躯空空荡荡,却浑然寻不见可寄之处。
若她在旁,定会轻声温语:“莫急,我信太岳。”
她会抚他脸侧视进他眸底,窥见这张不动声色的面目之下强行敛藏的脆弱,那是不会向他人袒露的软肋与伤痕,却能在她清澈似水的瞳孔间得到濯洗。
他每时所思的民生艰难己饥己溺,她皆能了然他心中忧虑,他写予下僚的每一封书信,她尽能读懂其中殷切期盼之希冀,他所落笔之每道策论奏疏,她亦是心有灵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