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女医纪事(110)
正是近来时常与高拱生出摩擦的殷士儋。
他蓦地一顿,立在台阶之下,隔着簌簌而落的雨帘视向阁中剑拔弩张诸人。
高拱哪里是甘于示弱的性子,当即冷语:“殷大人这话无凭无据,恕高拱无法苟同。”
殷士儋却不视他,转向一旁沉默不语的韩楫:“韩给事中当真是高阁老的一把快刀,你也是两榜进士出身,却甘心做人门下走狗,罕见罕见!”
指桑骂槐来了。
高拱不悦道:“殷大人说话要有分寸,怎的血口喷人!”
“你高拱也配批我血口喷人!”殷士儋大怒,“你先逐陈公,再逐赵贞吉,又把李相公气得自请致仕,现在又为了个张四维入阁弹劾我!你高拱明摆着是想把大明中枢搅成姓高的一言堂!你就继续专横跋扈下去罢,等到内阁乱了套,咱们大明索性亡了才算干净!”
光骂还不解气,他一忿之下竟不管不顾,旋即扬手挥袖冲向高拱,眼见着那道掌风将落下,高拱怒眼圆睁也欲抬手相迎,关键处张居正忍住腹中剧痛,快步上前出言相劝:“这又是何必?二位皆为我大明股肱重臣,为些微小事大打出手,岂不伤国体乎?”
“你又是甚么好东西!”殷士儋骂红了眼,一见张居正来介入,瞪着他啐道,“少来惺惺作态,谁不知你和高拱两人蛇鼠一端,当面一套背后一套,论虚伪,两面三刀,谁又能及得上你张太岳!”
看他还欲动手,事态只怕越发控制不住,张居正变了面色,斥向一侧内监:“还不快来!”
内监本已看得目瞪口呆,只觉大明两百年以来就没这阁臣公然殴斗的先例,战况还能如此激烈,今日算是开了眼。
诸人都是不知所措,被张居正这么一喝,立时又回过神,一拥而上手忙脚乱去拉架:“阁老……阁老!莫打莫打,有话日后再说!”
高拱被强硬拽开,犹然不解气,指着同样愤愤不平的殷士儋骂道:“有胆随我去圣上御前理论,可敢来么?”
“有甚不敢,明日便去奏对。”
殷士儋虽如此说,然亦知高拱身为帝师在隆庆心中的分量,这杆天平的偏向显而易见,当晚回去彻夜左思右想,深感内阁再容不下他这席位,翌日即上疏乞休,自请罢职归乡。
自此,高拱为首辅,张居正任为次辅,偌大一个帝国内阁,一时只余二位相公尽力维持。
但这件内阁相殴的公案早已声名远播,甚或传至民间说书话本里经一通加工润色,无不言大明国体已失,身为堂堂权力中心的内阁竟能有如此前所未闻之事发生,可见圣上待臣子过于宽容,权臣也过于武德充沛,君臣两相契合,天时地利方能成就如此闹剧。
更有人口口相传,隆庆皇帝朱载坖不仅是不爱管事,还陷入了嗑热药的瘾中,比之其父爱嗑草木丹丸愈发一言难尽。
这日上朝,朱载坖难得端坐殿上,臣子依次将近事奏报,忽地,龙椅中的皇帝猛地向前栽去,被左右内侍慌忙搀扶住:“万岁爷?”
却见朱载坖满头大汗,双目半闭,口中喃喃自语:“唤国公来——阁臣来——”
侍御忙小跑奉命。
稍顷,几位国公匆匆趋至,高拱和张居正亦被召上前。
众人不知他有何用意,尽皆跪伏于地,齐声奏:“臣等在此。”
朱载坖瞳孔迷离,恍惚步下玉阶,朦胧中窥见张居正面容,倏而脚下不稳,踉跄向他跌去,张居正迅疾扶住他倾倒的身体,焦灼视他:“圣上如何?”
诸臣见状,无不面露惊愕,眼见着朱载坖骤然抱住张居正脖颈,倾身去咬啮他手臂,tຊ嘴中浑话径自脱口而出,竟都是些不堪入耳的秽浪言辞,也不知是从宫外哪里学来。
“……”
“万岁这是……”
有人压低了嗓子,向身旁同僚使了个眼色:“圣上怕不是服了热药,把张相公看作女子说起胡话来了。”
一些端方老臣只当充耳不闻,强忍着内心翻涌面不改色,但相互传递的眼神里无不意味深长:大明要亡了。
“万岁……万岁?”约摸过去半晌,朱载坖意识被周边人呼唤得清醒了少许,一睁眼即见自己如此失态,别过脸去,俄而垂首站起身,低声令身旁侍御:“散朝回宫。”
“太岳如何?”皇帝被簇拥着远去,高拱转目来问张居正。
张居正拂了拂朝服大袖上的褶皱,若无其事起身,沉着道:“我无碍,不过圣上既然身患小恙,肃卿当遣御医前去视看。”
小恙?大病!
高拱心中顿生悲凉,君上如此,人臣再如何左支右绌也是勉力支撑罢了。
他垂首苦笑,长叹一声,与张居正并肩朝殿外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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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君可回来了?”顾清稚甫归家,即问向洒扫侍女。
“相公在卧房中。”侍女指道。
今日竟反常地未在书房。
顾清稚隐隐嗅出异样气息,她轻手推开门,见他侧身半躺于榻,眸光专注,手中仍持一书卷翻看。
“太岳无事罢?”
张居正闻声抬首,扯了扯唇:“七娘都知晓了?”
只消一个黄昏,这等难得的新奇秘闻京城谁人能不知。
她微点头,却察觉出他落寞眼神,顾清稚心知他此时所想所哀,忍不住俯下身,轻轻抱上他的肩而后环住:“太岳在想甚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