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女医纪事(126)
“甚么?”
顾清稚娓娓道来:“仲景有云,‘少阴之为病,脉微细、但欲寐也。’和令郎桑桑之症不差半分。”
“那该如何治?”云瑶情不自禁攥住她手。
“莫急。”
顾清稚取来白麻纸,边写边与她瞧:“熟附片八分,净麻黄以前,炙甘草一钱。若是怕他积食太多不得消化,可略加六神曲、炒麦芽等,用以消食健脾最好。”
严云瑶如获至宝,旋即将药方折成豆腐块状揣入怀中,本想言些千恩万谢之辞,又觉过于矫情,顾清稚更是摆手:“省省那套辞令罢,我都听到耳朵磨茧了。”
又握着她手道:“记着明日后来复诊,让我瞧瞧桑桑脉可起了。”
“那你明日不如来我家用食罢,也算是我请客还你。”严云瑶相邀。
“你家在何处?”
"鼓楼西大街,最北边茶肆旁那家一进院落便是。”严云瑶谑笑,意味深长地抚了抚顾清稚的手背,“顾大夫也莫嫌敝屋寒酸冷清,毕竟不好和贵府相比,堂堂首辅那大宅子想必着实气派。还是清稚有福气,亲自挑的夫婿如今一手……大权在握,我们几个姑娘里就属你慧眼识珠。”
那句“一手遮天”本欲脱口而出,恐顾清稚听了不悦,立即改了口。
“福气?”顾清稚笑道,捧了茶来堵她的口,“我可不觉得。”
严云瑶视她落寞双眸,思绪一黯,想起年初街头巷尾即层出不穷的杂然议论,痛骂当政者专权误国者有之,直指其独断跋扈闭塞言路者有之,更有人扬言,大明迟早亡于此摄政王之手。
思及此,她不禁注视顾清稚默然面容,出于关切柔声安慰道:“你也莫将那些闲言碎语搁心里,tຊ张相公是要改天换日的人,引来非议与骂声在所难免。”
顾清稚扬起双唇,杏眸里微光流转:“我都知道。”
是,早在许多年前她便知道。
严云瑶不敢再言,手肘捅了捅她:“那你别难过,有甚苦衷与难言之隐倾诉于我便是了,我不想瞧见从前那个最活泼的顾七娘难过。”
“谢谢你云瑶。”顾清稚抱住故友双肩,贴着她衣襟感激喃喃,“至少还有你能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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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至申时,问诊者人渐罕至,天外日光映得顾清稚只觉刺目,她闭了闭眸,任凭自己放空心绪,于袅袅熏香中困倦而眠。
瞳孔间软烟悄拂,未合拢的窗扉内飞来梨花数痕,犹如三九时节纷飞白雪扬洒而落,顾清稚轻轻抬起指尖夹住一片,却恍觉其如尘土,只松了手,即随春色流水一道逝去。
视线渐趋朦胧,她隐约看见一间不大的教室,许多学生模样的男女生落座于几排整齐陈列的桌椅,于三尺讲台前,男生声音清晰传至耳畔。
“都说万历刻薄寡恩,但在我看来,皇帝抄了张居正的家并未冤枉了他。”男生谈及熟悉领域时眉飞色舞,“张居正不独刚愎自用,唯我独尊,那一条鞭法带来的所谓白银货币化也不过是个历史骗局,除了将本就摇摇欲坠的明王朝拖入更无止境的深渊,毫无半点正向作用。”
有旁人提问:“那你这可有论证么?”
男生随即不假思索,口若悬河:“他那一条鞭法只是看着有革新意义,实际上这法令一实施,白银就被封建中央集权政府投入到一种畸变的生产模式,百姓的市场活动主要也是为了获取白银应付苛捐杂税和地租,毕竟明朝的少数权贵阶层是消费主要群体,除此之外的百姓消费空间其实并不大。因此,白银还是变相地转为一种赋税,农民纳粮折银疲于应付各种税收,中央集权的统治阶级将白银转而进行消费,如此反复最大的获利者必然是少数的统治阶级。”
几名学生听得如此言论,不由得露出信服神情:“果然还是你学识最渊博,怪不得都说张居正拖垮了明末财政,明亡于万历原来是他起的头。”
“所以,”男生不禁自得,“张居正还是和地主阶级站在同一阵线上,他说到底就是明王朝的历史罪人。”
“我认为你说得不对。”
四下缄默中,底下座中长发披肩的女孩蓦地站起,清亮声音随之打断男生的侃侃而谈。
男生不悦抬头,抱臂视她:“我哪里有错漏,请你指正。”
女孩面容沉静,嘴唇启阖,吐出有力词句:“请问适才的说法你有出处么?“
“不单单是我,网上相关评论也甚嚣尘上,并非是我一个人的观点。”
女孩截住他:“那你是相信这些评论咯?”
“言之有理为何不信?”
“未经详实考证就妄加论断,即为最大的无理。”
男孩冷笑:”那我闭嘴,现在请你来说。”
“首先,你以现代人的视角去审视当时就是最大的谬误,将研究的大背景挪至明代末期很难么?”女孩道。
“敢问你又审视出什么呢?”男生并不服气。
“万历初期财政已是捉襟见肘,请你多去读读《会计录》,其云‘如俸禄、月粮、料草、商价、边饷等项,逾玖百叁拾壹万有奇,是一岁之入,不足供一岁之出。虽岁稔时廪已称难继,况天灾流行,地方多虞,蠲赈逋欠,事出意外,又安能取盈也。’张居正当时面对的是一个前所未有的空虚国库,他被迫在纸钞、铜、白银这三个下等选择中作出取舍,最终择出一个较为可行的方案,所以他并不是一意孤行选择了白银作为征税货币,而是万般无奈之下的艰难之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