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女医纪事(139)
这可是汤显祖,顾清稚提醒自己得收敛表情,可不能将崇拜全暴露了。
她抚着鼻尖往下视,心虚道:“呃,你们临川出过很多名人,我有些了解也不奇怪吧?”
“不过,”她又抬首,“目今汤先生是临川最大的骄傲。”
汤显祖被她夸得惶恐,弯下腰拱手作揖:“怎敢担此虚名,汤某连明年会试能否中榜也不能保证,受不起大夫这般赞誉。”
“凡事太在乎才越做不好,汤先生须以平常心待之,日升而起,日落而息,每日温书习读,如此下去总有积累收获,万万不能将榜上有名视作是负担。”
“汤某欲入仕并非是在意那浮利虚名,此心只愿扶助百姓,做好一方父母官,奉献己身所学以报社稷。”
“我知道。”顾清稚望入他诚恳眉目,“汤先生一腔热血我都知道,但请放心,即便汤先生这次失利,以后也总有一日会高中,我这话绝非是客套。”
“大夫何以如此笃定?”
“因为汤先生不独才高,一颗心也细腻善感,您连女子的伤春悲秋都能感知得到,这样的人往往更能贴近百姓的柴米油盐,同情他们所遭受的疾苦痛楚,要是汤先生都做不了官还有谁能做官呢?汤先生大可记着我的话,日后再验证我说得对还是不对。”
“大夫还会相面?”姑娘奇道。
顾清稚又心虚,缩了缩脖颈,眼神瞟向三丈外:“唔,相面摊在那儿。”
“那就是能未卜先知。”姑娘悟了。
“给你哥哥开完方子我得收摊走了。”她岔开话题,不愿在此关节上多言,“你哥哥的失眠症是该好好调理,我看他是心神失养型失眠,饶儿?”
她唤了声身后丫头:“替我写方子。”
“是。”
“酸枣仁、浮小麦、柏子仁、五味子、龙眼肉,平日还可用些甘麦大枣汤,妹妹得看着你哥哥按时服用。”
“多谢姐姐,他不喝我也得硬灌。”
写好的方子递来,顾清稚出于谨慎,又垂首端详有无谬误,却见那字迹并非是饶儿的一贯笔触。
“有无出错?”男声骤起。
“未有。”她下意识回。
话音刚落方有察觉,心跳倏而一漏,她抬眸视去。
四目相对时,周遭喧阗灯火俱无声静息。
“哥哥,我们该走了。”姑娘察言观色地偷笑,纨扇轻摇,“这个姐姐要收摊了。”
她扯了扯兄长袖口,士子应道:“我们还未作谢,似此不太礼貌。”
“人家夫君寻娘子来了,美景良辰在侧,咱们外人掺和个甚么。”
姑娘将他拽走,士子仍回味方才女子话语,回首再往那万宁桥下眺望时,已教人海遮住了视线,再不见影踪。
“张先生是怎么找到我的?”顾清稚摇着他的手臂问。
张居正拉下她的手拢入掌心,任凭她朝自己肩膀贴过来:“并不难,一眼就能寻到你。”
不难么?
人头攒动,夏风夜放花千树眩人双目,他沿着张居谦所说的钟鼓楼外寻去,途中许多行人与她身形相似,然那双瞳眸皆不属于她,找寻数里,方在万宁桥旁视见言笑晏晏的女子。
甫一眼,便知是她。
“哦。”顾清稚话间竟似含了两分遗憾,“那还是不够有挑战,下回可得给张先生上上难度。”
“我从未时寻你到戊时。”
顾清稚立时伸出双手将他掌心包住:“哇,我好感动。”
张居正注视她稍显做作的笑脸,虽知她是一贯擅长哄人,不论是对他还是对别人都无甚差别,但缠绕心头的钝闷仍在触碰到她气息的那一瞬烟消云散。
他不由得回握她细腻手指,喉头滚了滚:“你今日是在此地坐了一整天么?”
“是呀,好多人来找我。”顾清稚如数家珍,“我还碰到几个从老家过来的文人,他们都去拜访过我外公,还说我外公很想我。”
不愿让他听出自己想家之意,她小心翼翼地瞥了他面色,发觉那眸底蓦然一黯,忙指向不远处的流淌玉河,改口找补:“看,好多游船。”
“你想坐么?我陪你。”
“好啊。”
“罢了。”顾清稚走近看时又拒了,“怎么还是有艄公。”
“不顺你心意了么?”
“我只想和张先生两个人在一起。”
“那我们去岸边坐坐。”
他回得毫无犹豫,顾清稚点头同意,遂牵着他手步至河畔,在挂着纱灯的梧桐树底寻了石墩坐下。
抬手接过缝隙间漏下的浅淡月色,她望向他:“今日的事,我都知道。”
如何能不知,街巷旁早有人以闲谈口吻提起,一个字不落全听进她耳中。
他笑了下:“区区一道弹劾,不要让它扰了我们。”
区区一道。
那是来自他门生的弹劾,他又怎会不耿耿于怀。
顾清稚追逐着他游移目光,而后定定锁住,将他心底事尽皆洞悉:“张先生很生气我也知道,傅应祯暗指你是三不足的王安石,你不愿被他这么形容。”
宋后史书多斥责王安石为奸臣乱政,张居正虽不如此认为,纵他自己被论为奸臣也无所畏怕,但他独独恐惧新政会被攻击为宋神宗时的变法,那将令他寸步难行。
他敛去那抹笑意,眉梢覆上忧容:“我以祖宗之法掩饰新政的改革意图,在奏疏中明言法令出自于《大明会典》,却还是挡不住舆论汹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