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女医纪事(143)
桌上搁着一封信,题名是《答上师相徐存斋书》,她见是张居正与徐阶的回信,于是拿起借着烛火细细观览。
“既而获被末光,滥蒙援拔,不肖亦自以为不世之遇,日夜思所以报主恩、酬知己者。后悟人事不齐,世局屡变,使老师经纶匡济之夜业,未获尽纾;不肖感激图报之心,竟成隔阂。
故昨都门一别,泪簌簌而不能止,非为别也,叹始图之弗就,慨鄙意之来伸也。天实为之,谓之何哉!大丈夫既以身许国家,许知己,唯鞠躬尽瘁而已,他复何言。”
大丈夫既以身许国家,许知己,唯鞠躬尽瘁而已,他复何言。
指尖轻颤,一股滞闷骤然将她笼住,心脏蓦地抽紧,继而薄雾缓缓覆上了瞳孔。
她一直知道他是怎样的人。
可当亲眼将这些文字读去时,那道道墨痕便如灼烫热流,淌过指间,蜿蜒于心。
将书信抄下置入袖中,她唤来饶儿:“夫君去了何处?”
“相公阁中办事去了。”
“可有说何时归来?”
饶儿摇头,却是顾不得经常不在府中的男主人,急道:“娘子快去看看小公子罢,他已经面壁思过两个时辰了,至今晡食还未用一口。”
踏入厅中,果见张敬修静立于膳桌旁的墙角,身后饭食皆已发凉,却是一口未动。
“去将饭菜热热,等会儿端过来。”
饶儿应声去了,顾清稚踱至他背后,和言道:“你爹爹不在,有甚么事可以和阿娘说么?”
敬修立即回转身来,张开双臂抱她腰际:“阿娘——”
她蹲下身与他平视,手捧着儿子的脸,将他额前碎发捋至耳后,又捏了捏他软嫩的颊侧。
“能不能告诉阿娘,今日为什么会被先生责罚呢?”她柔声说,“我家小修一直是最乖的呀。”
张敬修揉着眼睛,扒着她衣带哭起来:“我……我真的没错,是先生先骂爹爹废罢天下书院,是儒家叛徒,我就为爹爹辩解,先生说我顶撞师长,就罚了我。”
顾清稚低首,握着他尚余绯红痕迹的手心,又望向他:“所以你不敢和爹爹说,是吗?”
“我怕爹爹听了会难过。”
她弯唇:“我家小修真懂事。”
将他揽入怀中,道:“你爹爹这么做有他的道理,你现在不明白,长大了就能懂了。但你的学塾先生骂你爹爹,也是站在他所代表的立场上,所以谁对谁错都难以评判,你也不要因此而恨他。”
“……嗯。”敬修在她怀里点头。
“既然这个先生不喜欢我们,那我们就不去学塾了,阿娘专门请个先生来教小修好不好?”
敬修挣开她怀,似是难以置信她会如此好说话:“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她笑起来,“阿娘什么时候骗过小修。”
“阿娘最好了。”
见仆役已将热好的饭菜端来,顾清稚以手背拭去他的泪痕,眯起眼:“濯把手快来用食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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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食过了?”待敬修吃饱睡去,张居正方回。
“看来你还是舍不得小修嘛。”顾清稚忍俊不禁。
任仆役将腰带外袍解去,他望向顾清稚:“敬修可与你说了缘故?”
“说了。”她点头,上前将他外袍叠放至一旁,“莫担心,不过是一些无关紧要的事儿,但我想另请个先生单独教咱们小修。”
“为何?”
“这个先生不适合他,都说因材施教,我们最好要寻个合适的。”
“那可请个翰林,来日我择一位人品学识皆优者来家,询问他是tຊ否愿意。”
“这可是全天下最精英的才子,夫君舍得吗?”顾清稚笑道。
“此非你心之所愿么?”
她承认:“还是被张先生看出来了。”
“不独你,我亦有私心。”
这时门外有仆役来敲,禀道小郎君回来了。
“不是说二更么,回这么早?”顾清稚抿唇去迎,却发觉张居谦踏步进来,面色铁青,视向兄长的眼神竟含了几分愤怒。
“怎么了这是,谁给新举子气受了?”她惊道。
“嫂嫂得问问我的好哥哥了。”张居谦冷笑。
“你这是何意?”
张居谦紧盯长兄:“我原本不关注朝中事,一直蒙在鼓里,今日赴宴才知,座中士子无有不骂相公大人的,言他将书院废去是做贼心虚,是有意闭塞言路,好为他一手遮天的行径堵悠悠众人之口,还言……”
他忽而打住,不再说尽。
“还言甚么?”张居正却道。
顾清稚拼命给张居谦使眼色,奈何后者脾气上来,冷哼一声,硬顶道:“自古以来权奸有几个是好下场。”
“你不可如此说你兄长。”抢在张居正作色之前,顾清稚制止,“你是至亲,怎会不明白他为的是什么?”
“我还能不知?我的好兄长满心里只有他的新政,何尝为他自己,为他的家族考虑过?”
“我如何不曾。”张居正蓦地应。
“空谈谁不会。”张居谦视他,“看来在兄长心中,至亲与新政孰轻孰重,已然有了衡量。”
“够了。”顾清稚打断他,“你兄长为的不只是新政,他真正念念于怀的是这两京一十三省,难道这么久你都不明白么?”
“我明不明白又有甚么用?”他眼眸泛红,语气渐激,“天下读书人都在骂他,朝中大臣背地里哪个不骂,哪日皇帝也发起怒来,咱们都抄家灭族才算干净!我看兄长是谁也不愿顾及了,那嫂嫂呢?敬修呢?咱们家爹娘呢?他们的安危你都视而不见了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