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女医纪事(153)
“怎么才来无多时,七娘的脸都瘦了一圈了。”王世贞即日欲离开黄州,特来向顾清稚道别,审视着她无甚血色的脸,惋惜道,“不过来之时七娘就消瘦了不少,想是脑子里装了太多物什,牵挂的负累太重,这可不是甚么好事。”
顾清稚不以为意:“想胖多吃些就能胖回来了。”
王世贞摇头:“七娘倒是想得开。”
“想不开又能怎样呢。”顾清稚停住tຊ笔杆,脑海内翻来覆去算一个数字,随口嗯了声,“我这不还是活蹦乱跳的。”
“王某是好心,七娘倒拿自己身体不当回事儿。”
“我自己便是医生,好不好的我能不知道?”
“果然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王世贞眉头拧紧,“七娘和太岳一样的犟。”
“这是好词啊。”顾清稚扯出一个笑容。
“说你们脾气固执,这哪能是什么好词?”王世贞不以为然。
“可我就喜欢固执的人。”
王世贞微哂,按了按耳侧颊骨:“那难怪七娘少给王某好脸色。”
“难道王先生不是么?”这时顾清稚终于舍得抬眸,望着眼前挑眉谑笑的男子,“我一直记得当年王先生在杨继盛死谏后敢于出手营救,还为杨家照顾遗婴,我从此便知王先生也有一颗赤子心肠。”
他眉梢收敛,笑容仍在,却已添了别样况味,眼瞳中覆了层怅然。
王世贞长叹一声:“王某自认如今已不再具有。”
多年岁月浮沉,仕途委顿,磋磨得他与年轻时意气风发一心要领文坛宗主的王元美已判若两人。纵然夙愿已达,心境早不复当年。
“但在我眼里,王先生一直是那个敢于冒严嵩怒火,为公理四处奔走的白衣士子,这么多年从未变过。”顾清稚视入他怔忡眸底,温声道,“您是名满天下的文人,一支笔便能杀人于千秋万代,但我相信王先生不会再写不实之辞,更不会凭个人好恶抹黑于人,对么?”
她的瞳眸清亮纯挚,犹如月下淌落的一痕溪流,照得王世贞青红相间的面色无处遁形。
喉头一滚,王世贞艰涩道:“顾娘子何以言此?”
甚么三十二抬大轿,贪污奢侈,作风不端之说,皆是由你颠倒黑白、恶意夸饰,却教后人认作信史,至此真相被尘封,传言却甚嚣尘上。
顾清稚忍去不悦,唇角抿出一个微笑:“我只是望王先生落墨时能慎重对待笔下文字,您不是一向以司马公自许么?修史时若不同样严谨,怎么能对得起您的自我评价呢?王先生得为自己说过的言语负责。”
王世贞默然,稍顷,转首透过窗外仰视昏沉沉寒夜:“承蒙顾娘子信重,王某当记在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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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月落雪,竹上清响冬风敲坠之声,一点疏花稀稀落落开往远处。
“相公——”仆役匆匆跑入内堂来报,“陛下又派孙……”
话音在见到阖眼休憩的主人后戛然而止。
他识趣地不再相扰,近月来天子遣来的内宦何止一个两个,无一例外不是吃了闭门羹,张居正甚至见也不愿见一眼天子信使。
似是已多日未得安眠,那股身心俱疲的颓然笼罩了他,张居正于躺椅中闭目睡去,纷纷扬扬的大雪如同梨花柳絮,钻过未关拢的窗扉飘进来,落入他的发间。
一径里白茫茫,身旁行人皆于风雪中迎面经过,不甚明晰的前方似有两个绯袍男子,其中一位身形颀长,另一位稍显矮些,正并肩沿着大雪笼罩的宫墙远去。
有顷,那位矮些的男子中途与友人作别,转向其他小径,不见了踪迹。
他再举目眺望,视线中只余一人继续在天光下孤身行走。
他不由垂首,雪上星星点点的足印深浅不一,已教多人踱过。其中唯有一道与众人方向相反,然仍坚定向前延伸而去,不见丝毫彷徨与停驻。
远处屋檐下,有一腰系玉带,鹤发白髯的老者捋须而坐,身旁站着一名眉目和婉的年轻女子,两人似已一路注视那人许久。
低头交谈了数语,俄而女子颔首,眸含坚定,撑起伞走向那个独行的背影。
男子发顶风雪蓦然教她蔽去,他欲去接过这把油纸伞,却发现那女子身影逐渐模糊,犹如梨花随春日流水逝去,消失无踪。
与此同时,耳畔隐隐约约飘来一阵女声:
“休说这是大明两百年来第一件学生弹劾师长,便是历朝历代也未曾有几桩,那刘台竟是连亲亲尊尊之道也不顾了,我夫君心性高傲,怎能容下此辱?”
一道男声回答:“陛下亦知张先生冤屈痛折,但文渊阁如今无先生做主心骨,大明寸步难行,因此嘱咐奴婢务必要劝张先生接下此诏。”
“陛下宠遇如此,我全家无不感激涕零,麻烦公公回去转告陛下,夫君即便无法再替朝廷效力,此心亦无一时离开陛下。”
“但夫人您看……皇命难违,张先生一直不肯接宣敕,奴婢不好交差啊。”
“我明白公公的为难。但这终归是我夫君做决定,我亦不好多劝。他如今自觉无颜面立于诸臣之前,也愧对陛下爱重,若是他执意不肯,烦劳公公替我家转圜了。”
女声由远及近,似是从天外传来。
张居正眼帘沉重,一时难以掀起,尚未从那恍惚的梦中醒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