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女医纪事(152)
“下官有眼不识夫人,竟敢让张相君夫人为小女诊治,望夫人不计下官之冒犯,下官在此向您谢罪。”
县令一进门即朝她作揖,教顾清稚立时哭笑不得。
不知是哪个好事者向他透露了前番来出诊的女子身份,不仅令她尴尬,更让这县令心下顿生惶恐。
“我在此地便只是大夫,知县只需拿我当医者相待。”眼见着县令仍是于心不安的神情,顾清稚便道,“若是知县实在过意不去,可否将本地户籍、田丁、徭役一应簿册借予我翻看?”
“夫人为何要看这些?”县令不解。
她弯眉:“这些知县就不用问了,不过是兴趣罢了。”
“既然夫人有兴致,下官即日便派人送您前往府署阅览。”县令也未深究,当即抱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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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历二年时我计太仓之粟为一千三百余万石,当时可支五六年,如今已逾一年过去,存粮或愈发宽裕。”
几位官员前来府中拜访张居正,多是询以公事,近来仓廪匮乏比之初年有所缓解,张居正有意将漕粮中的一部分改为折收银两,并欲因地制宜,视输粮或者折银孰更方便的实际情况而作出灵活处理。
此法于万历之前虽亦实行过,奈何因粮食储备不足时常叫停,如今太仓之粟越发丰裕,他便将此事上心,以为日后一条鞭法赋粮改折收银之法铺路。
见官员来问比例具体如何,张居正道:“至于漕运粮米,今查京通仓米足支七八年,但太仓银库所积甚少,可比照先年事例,将后年漕粮量改折十分之三。”
众官僚称是,各自提了几个疑问之后,见天色已晚,纷纷告辞归家。
宾客皆散,张居正重又踱回空荡无人的庭院,独自负手而立,眺见天外那轮雾茫茫的清辉,想起已离去多月的那人,一股寂寥蓦地袭来。
那股撕扯心神的念头纠缠着他,教他思绪难安,复又坐回书房那盏孤灯下,却意外瞥见桌上一封回信。
近日他已寄出数封家书,信上将他当面说不出口的言辞坦然道出,却不见只言片语从湖广传至。
而这是音讯断绝几月之后,来自她的第一封回信。
神色一滞,张居正曲起指尖,掀开泥漆,将信笺取出,且待细看时,迎面扑来的称呼却教他唇角骤然僵住:
“叔大敬启。”
连他自己都不愿提及的表字,顾清稚自然也从不以此唤他,这番却避开了“太岳”“张先生”“夫君”一切可能显得亲昵的称呼,生疏而不失客气地写了这两字。
张居正只觉眼前这清丽疏旷的柳体成了刻意的避嫌,而接下来的内容更是丝毫未提及私事:
“今欺隐田粮者甚众,宗室置买田产,常恃强不纳差粮,而管庄人等易与有司勾结。其中不乏勋贵者额外多占田土,概以钦赐勋田庄产名义,不肯入册承担义务,或有不愿运赴官仓,逼军私兑者。有关官员不敢催讨,也有人纵容包庇以分肥,如此,勋贵、豪强欺隐之弊日趋严重,叔大居相公之位,这般痼疾岂能坐视不理。”
其后附有当地秋粮一共缴纳数量,而豪族交纳多少,平民分摊多少云云。
通篇下来,笔调冷静理性,不见一个略带感情的字眼。
张居正深吸一息,视着信笺沉思半晌,即伸手挑亮烛芯,伏案撰写予户部处理相关事宜的指令。
撰罢,他又换了张崭新的竹纸,蘸墨,提笔写下一封回信。
泛着水渍的墨痕在烛下熠熠发亮,拂动着书写者的心弦,却未能来得及发出,始终搁置一旁。
只因此时,朝野发生了一桩震动人心的大事。
万历四年正月,辽东巡按使刘台上疏弹劾辅臣张居正,斥其十大罪状,言其擅作威福、暗害旧耆、偏私亲信、识人不明、目无朝廷、挟制科臣、摧折言官、不恤乡民种种,言辞愤慨,令人侧目。
若仅是劾奏,张居正早已见过何止一回,然这刘台是他门下学生,且又与当年傅应祯批评的改革时政不同,刘台此番直指老师大名,实为大明开国以来所未有。
此疏一上,张居正当廷于天子及众臣之前自辩:“依旧例,巡按不得报军功,而去年辽东大捷,刘台违制妄奏,依法应当予以降谪。臣仅仅是请旨戒谕,而刘台已不胜恼愤,迁怒于臣。且国朝两百年以来未有学生弹劾师长者,臣不胜惶恐,唯有去职以谢罪。”
他当即请求罢去一应官职,交出所有印鉴,天子望着素日清朗澄然的先生伏地落泪,那只断翅的鹤似是落入了泥泞,顿然不知所措,立时下了御座挽住张居正的手,慰留再三。
但他这回大约是真起了辞官的心思了,即使被万历强行扶起,回府后犹然闭门谢客,不出视事。
就连万历派去的中官亦被拒之门外,只得悻悻然回宫阙复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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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州。
“娘子辛苦,谅我这点小疾怎敢劳娘子每日亲来。”老妪感动地挽住女子的腕,“这么多路程,娘子却愿意不辞辛劳过来,这我哪能过意得去?”
顾清稚回握住她斑驳枯瘦的手,道:“我正好也是在这一带到处看看,并无多少麻烦,倒是老夫人您年纪大了,一点小风寒都不可等闲视之,切记保重身体。”
语罢,顾清稚在感激声中告辞而去。
近期她一直相当忙碌,多日来天不亮便起早出外,月上柳梢方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家,一至案前即埋首记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