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女医纪事(155)
良久,定定锁她眼眸,将深埋心底的疑问道出:“你缘何回来得这般迅速?”
顾清稚弯了弯眼:“因为我得病了。”
指尖蓦地一顿,紧张之色倏而盖过他面庞,他抬手将她脸侧捧起,左右审视:“哪儿?”
顾清稚微笑,抚上他的胸口:“这里。”
“甚么?”
“我相思成疾咯。”她道,“要听见张先生的心跳才能好。”
血液在他的心脏间汩汩流动,此刻正隐隐灼烫她的指腹。
积闷心底多时的情绪刹那倾泻,蓦然,张居正环住她的腰,埋首入她怀中。
箍着她身侧的手臂颤晃着,似是虚虚发软,顾清稚本想安慰他“张先生莫哭”,随即辗转成一声叹息,手掌覆住他的背,缓声道:“张先生若是委屈就哭出来罢,还有我在呢,我会一直陪着张先生。”
“嗯。”千言万语缠绕于唇齿间,末了只能化作一字。
缠着她腰际的手臂不由愈加用力,雪光白茫茫钻入窗棂,张居正合目,那行清泪终于随之淌落于她的衣襟。
却忽觉颊上传来温热,他迷惘地睁开双眼,原是她微微俯身,将那泪痕轻柔吻去。
“张先生知道我为什么这么喜欢你么?”她的表白一贯突如其来,此时却神情认真,眼神泛光,竟是意外的肃色。
他一怔,仰首视她:“能与我言道么?”
顾清稚垂下首,凝视着咫尺外他的双眸,缓缓道:“因为其实我是一个敏感的人,听不得别人讲我的坏话,若是传到我的耳朵里会教我什么事也做不好。可是张先生让我知道,原来世上还有像先生这样的人在,哪怕漫天责难和攻讦如雪片飞来,也能坚守信仰,像耀目的日光一般前行,而只给世人留一个背影。我实在太喜欢这样虽千万人吾往矣的人了,当然咯,其中我最爱张先生。”
孤独、痛苦、惶然,一往无前。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纵万世毁誉亦在所不计,她喜欢的正是这样的人。
“我的张先生受委屈了。”顾清稚道。
张居正摇首,却不再畏惧于她面前显出狼狈:“不必为我忧虑,这些我早有所料,并不能奈我如何。”
不待顾清稚应声,他起身将案角搁着的一张纸页拿起,递予她:“你在黄州之时,我写了一封书信欲寄给你,虽未来得及发出,但思着与你当面看或许更好。”
她将这封未及寄出的信接过,捧在掌心疏略读去,瞳孔中唯映一行小字:
“拟来日圣上亲政,当决计乞归,与卿同游于衡湘烟水之间也。”
“你上回所言未尝无道理,待尘埃落定之后,我便上疏辞官,抛却这凡尘俗务一概不理,从此与你一道归隐山水,好么?”张居正道。
“好呀,我相信张先生,张先生从不会骗我。”顾清稚翻来覆去将信观览数遍,不觉眉梢微拧,“只是你这字……似乎还不如我呢。”
张居正闭了口,不再回言。
他小楷写得颇佳,唯独写起行书来时不甚雅观,纵然还算工整,但仍令她深感存在足以进步的空间。
顾清稚捏了支笔绕至他身后,笑道:“我来陪张先生练字罢。”
“好。”那支笔被她塞入自己手中,张居正虽略有无奈,但还是欣然接受她的热衷。
她包握着他的手,一笔一画在那信笺的空白角落写下一行字。
烛火摇曳着两道人影,空缺的心口仿佛被刹那溢满,他只觉发顶的呼吸犹如细小的绒毛,一下一下地拂过那柔软的最深处。
手教她牵动着,不经意间,他已完全不知笔下写了甚么。
“张先生看,这字怎么样?”
搁笔后,耳畔传来她得意的声音。
张居正借着雪光与灯花望去,原来她带着他的手写了一句诗,墨香犹在纸间翻卷:
“知我罪我春秋笔,今吾故吾逍遥篇。”
“知我罪我,其惟春秋乎?”
闻见他下意识念着,顾清稚从背后环绕住他的脖颈,附耳一声由衷夸赞:“对咯,张先生就该这么想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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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春时节,寒气未褪,宫阙花园内唯有梅花悄绽,于墙边独自吐露幽静淡香,与冬风结为一缕疏影。
“张先生愿意重回阁中理事,朕心里不胜欢欣之至,近日来国计无有张先生主持,朕险些不知如何是好。”
坐落于水边的亭榭间,黄袍玉冠的少年皇帝斜坐当中一方小榻,手攥银珠耍玩着豆叶戏,一面与对面女子扬唇笑谈。
身侧还立着一个皇子打扮的幼童,生得粉雕玉面,正是天子唯一的同母弟潞王朱翊镠。因年纪尚幼,李氏不舍让少子就藩远离,于是心欲留他在宫中直到成年。
他也听不懂皇兄在讲些甚么,兀自在一旁玩着,间或朝内宦手里捧着的玉盘中抓两颗果子出来,小嘴细细咀嚼。
见天子心情甚好,顾清稚语调恭谨,答他:“怎敢劳圣恩如此隆眷,夫君与臣妇心中皆惶恐不安,夫君更是强撑病体接下陛下手谕,只求不辜负陛下厚望。”
闻言,朱翊钧不禁吃了一惊,手中才要掷出的银珠停在掌间,抬眼视她:“先生病了?”
顾清稚倾首:“臣妇不敢欺瞒陛下,夫君本就连月疲乏不堪,弹劾的折子甫送至御前,夫君自觉无颜面对君上臣下,当日归家即一病不起。因此夫君屡屡辞谢陛下手谕,也是因为身体实在不允许其起身理事,绝非怒火攻心至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