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女医纪事(156)
听她和言道来,朱翊钧白皙的面孔上骤然浮现内疚意,教顾清稚尽数视进眼底。
他忆起当日张居正伏地落泪,那背影瘦削如竹,恍如殿外吹来一阵劲风即能将他折去。
喉中咽下苦涩,朱翊钧低下眉,歉道:“是朕的过失了,朕不知先生竟病得如此,尚且屡屡催问,还望先生不要怪朕才好。”
“夫君甘愿为陛下殚精竭虑,只是臣妇有一颗小小私心,愿陛下宽恕。”
天子抖了抖眉:“朕何尝怪过师娘?师娘但言便是。”
“臣妇不敢直言。”顾清稚垂首,声音似是含了笑意,“但臣妇愿与陛下打一赌。”
朱翊钧顿时生起兴致,不由噙笑:“师娘莫非是要与朕于这豆叶戏上一较高下?”
“一较高下不敢,但臣妇自信能与陛下赛个来回。”
豆叶戏是朱翊钧居于深宫中无聊时发明的小游戏,常与宫人以此娱乐,规则为以一方色罗,界成井字形的九营,中间的一营为上营,四方的四营为中营,四角的四营为下营。
游戏之时,可用银钱或小银珠投掷,若是落在上营赏银九两,落在中营则赏银六两,落在tຊ下营则赏银三两,双抛可双赏,相反,落在营外或者压着井字,则均罚银六两。
“师娘若能投至上营,便是师娘赢。”朱翊钧不知她底细,双眸注视她面容,“师娘但言无妨,朕定会答应。”
有内宦捧着银珠献上,小潞王亦睁着双大眼等着看,顾清稚在满室目光中松松挽起衣袖,拈了一颗捏在手中,屏息凝神,瞳眸锁住朝中间那块巴掌大的小区域。
静心一瞬,她扬手抛去,那银珠应声在空中飞落,随着一道“当啷”清响,旋即坠于地面。
“夫人妙手,正中上营!”内宦定睛一瞧,忙拱手来贺。
“大姐姐投中了!”潞王欢欣鼓舞。
朱翊钧龙心大悦,亦是心服口服地抚掌,望着她曲身谦逊之态,爽快道:“师娘若有请求,朕无有不应,师娘尽管说来便是。”
顾清稚低声道出。
天子眼中果现出犹豫:“此事……”
她躬身回道:“来日方长,并非眼下。”
朱翊钧思忖片刻,方点头应允:“师娘于朕有恩,朕岂能不允。”
“陛下当真?”
朱翊钧移目与她对视:“君无戏言。”
待顾清稚告退,朱翊钧便遣中官将她送出宫门之外,此时远处未结叶的柳枝树影间,太后李氏身旁随着两个侍女步至,前来探看天子近况。
”圣母。”朱翊钧屈膝行礼。
瞥见地上滚落几颗银珠,李氏不禁皱眉:“皇帝素爱此道,切莫玩物丧志,把你弟弟也教坏了。”
“儿臣多日于文华殿中苦读,今儿难得有了闲暇,不巧刚被圣母撞见。”朱翊钧惶恐道。
“是么?”皇帝逐渐年长,李氏也不便再多责罚甚么,收敛起不悦语气,转了话锋,“方才皇帝可是在接见哪位女眷?”
朱翊钧未作隐瞒:“是。儿臣思着许久不见顾夫人,请她来叙话。”
李氏颔首,示意宫人将幼子牵去,展袍于胡床中款坐:“张先生为皇帝鞠躬尽瘁,皇帝多示家眷以荣宠也是应该。听闻顾娘子在京中颇有名声,我思着皇帝不若亲自诰封一品夫人,也可彰显皇恩。”
朱翊钧应道:“顾夫人淡泊名利,儿臣恐她不会欣喜。”
李氏牵唇:“皇帝倒是心细。”
.
顾清稚自宫门中走出,与送客的内宦作别,刚欲跨上垫在马车下的矮凳,忽闻身后传来一唤声。
“顾娘子。”
她知那声音来自于谁,便也不急于回首,只口头上回道:“子维有何事?”
“数月不见,今日终于见到了娘子。”一身青色常袍的男子作揖,“四维特来向娘子道歉。”
眸中阴沉一掠而过,顾清稚此时方才转身,未能视见他眼底那抹幽微暗意。
她回礼,俄而问道:“子维又无错处,为何要与我道歉?”
“此间难以谈事,四维欲请夫人移步街市,自有言语告知。”
第72章
“四维不该与娘子言道元辅之过, 徒增娘子忧虑。”
清河石桥上,身旁人来人往,张四维视着身边投食喂鱼的女子, 低声道。
顾清稚衔挂了一抹笑意,偏头看他:“此事与子维无干,即便你不说,也终会传进我的耳朵里。”
“娘子固然无有怪责, 四维亦问心有愧。”
语罢,连他自己都不由在心内嘲笑这言不由衷的本事。
“我不需要子维的抱歉。”顾清稚收拢了向外抛饼屑的手指, “子维若执意道歉, 不如告诉我这段时日京中发生了甚么事。”
“无甚他事,若娘子愿听元辅上疏颁布的律令,四维也愿一一道来。”
张居正无暇分身时,常指令张四维拟旨,每回为文多能合张居正心意,因此旁人无不认为张四维备受倚重,无疑是首辅的心腹党羽。
然也只是旁人认为。
瞳眸映出桥下悠悠飘荡的河水,顾清稚转开眼神:“那劳烦子维与我详细说来了。”
“元辅上疏陛下新修《万历问刑条例》,立《户律》数条,凡宗室置买田产, 恃强不纳差粮者, 有司查实, 将管庄人等问罪。凡功臣之家,除拨赐公田外, 但有田土, 从管庄人尽数报官。各处势豪大户,无故恃顽不纳本户秋粮者, 及五十石以上则问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