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女医纪事(158)
哪里在官场上少用了心思,可又落得了个什么。
张四维勉强挤出一缕笑,揖首目送母亲出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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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先生要去往辽东?”临街酒肆阁楼中,顾清稚诧异问向面前两鬓斑白的男子。
徐渭近年来游遍江河南北,听闻他途经顺天府,顾清稚恐他不愿上门干谒权臣,便邀约他来市坊间饮酒。
多年颠沛已令昔日才子尘霜满面,他虚虚拈着酒樽,感慨道:“全赖戚总兵介绍,徐某如今得以赴辽东李成梁处教授其长子李如松,也算长个塞外的见识。”
“塞外如此艰苦,徐先生身体向来不大好,可还熬得住么?”
徐渭把头一点:“劳娘子关切,徐某能至今日早已历经万难,谅那苦寒能奈我何。”
他目光望向阁楼窗外绿水绕山:“听说李成梁于辽东镇守边关功绩卓著,徐某百闻不如一见,早想结识那等杰出人物。”
“休说先生,我也想。”顾清稚将心底话脱口而出,片刻又起身挽袖,为他斟满杯中清酒,“只是徐先生去了务必提醒李将军提防建州女真。”
“为何?”徐渭觉出此间大有门道,未及接过酒樽,即抬目视她。
顾清稚当然不好明说,只隐而讳之:“只是希望将军切莫轻敌,虽说攘外必先安内,但这外患还是得须注意。”
徐渭仰脖,把着酒樽一饮而尽:“徐某已记在心上,谢娘子好酒相待。”
顾清稚又端壶替他再斟一杯,想起一事,眸光莹亮:“徐先生此番远赴边疆,家中藏的书画不知如何照管?”
徐渭脸上倏而赧然,视线飘移,兀自盯着那酒面浮沉,声音也不觉低了几分:“徐某一时不察教门下学生所骗,字画皆被讨要而去,藏书亦被变卖了小半。”
顾清稚骤然急了:“那可卖予我么?”
徐渭终于复视她:“娘子可需要?”
顾清稚双眸睁圆:“需要呀,先生既然要卖书,不妨都卖给我。”
他家所藏皆是古籍珍本,自然不可错过。
徐渭蹙眉,纵是知她识货有心卖予她,却是想起一处不便,停了一瞬,吸气道:“徐某家在绍兴,离此地何止千里之遥,这路途上来回运书可不方便。”
“那无事。”顾清稚思索毕,道,“我外祖家离先生老家近,不妨先送往松江去,待我过去了再运回来。”
然而她回了家才意识到,自己未必就能去得了江南。
前番去了湖广未有几时,此时若贸然提出再往老家探亲,顾清稚很难保证能不能得到同意。
但尝试还是得尝试的。
徐阶老成蕴藉,轻易不将心事说穿,然来信中话里话外皆是江南春水绿如蓝,游人只合江南老,只需人能识字便可读出个中深意。
外祖母张氏不若徐阶羞于表达感情,直接在附信中提出还未见过曾孙,听闻生得白皙如玉,沉稳内敛,若能亲眼一见也算是圆老人夙愿。
顾清稚思着多年未回老家,也未得再见外祖父祖母,又将届徐阶七十五岁大寿,这令她愈发归心似箭。
轻手轻脚踱至书房,顾清稚悄无声息地推开门扉。
不出意料,果见那盏熟悉的孤灯之下,男主人又在伏案书着那永远奏不完的题本,时而凝神思索,随后又援笔蘸墨,即便背影清削,也无碍他一遇文牍便不知疲倦。
顾清稚最爱看他心无旁骛之态,于是安静了半晌,俄而压抑鼻尖呼吸,缓慢绕至他身后立定,屏息将那笔下奏疏视去:
“圣母与皇上必欲破例处之,此臣等所以悚惧、而不敢擅拟者也。夫孝在无违,而必事之以礼,恩虽无穷,而必裁之以义。贵戚之家不患不富,而患不知节。富而循礼,富乃可久。越分之恩,非所以厚之也,踰涯之请,非所以自保也。臣等待罪辅弼,不敢不尽其愚,伏惟圣慈垂鉴。”
她正专注观览着,不防烛火将她投射出的阴影在纸面上放大,张居正抬首转视,蓦地,被她从背后搂住脖颈,往眉心轻轻啄了一口。
“在写甚么?”偷袭成功,她心满意足地问。
稳定心神,张居正搁笔:“《请裁抑外戚疏》,上回你寄书言皇亲多占田吞利,我思此于开源节流多有阻碍,不妨借武清伯违令请拨国帑之机,上奏陛下将此弊疾除去。”
“哇,那张先生不怕得罪了他们吗?不说这武清伯,那些国公贵戚们哪个不是享受惯了朝廷的丰厚待遇,张先生此番硬生生要将那些优礼夺去,不怕他们会因此怨恨你么?”
“你若真心存有这疑问,便不会问我。”张居正任凭她肆无忌惮地搂着,声调平稳。
顾清稚保持紧搂他姿势不变:“张先生懂我。”
“先生——”
一听她嗓音开始漾起软,张居正当即作出反应,冷静道:“你有何事?”
“无甚,就是见了新科探花郎,觉着很是倜傥。”
张居正斜她,神色淡淡:“春闱未开。”
“……我说的是上一届。”
“你想言甚么?”
“唔,我想起家里也有一个……探花郎。”
话音未落张居正便知她想表达甚么,却也未作打断,待她吞吞吐吐地道完,一双手折起那道题本,叠罢,复将墨砚放归原位。
他敛手回袖,自座中站起身来,端详着她欲言又止的面庞。
见他探寻的目光锁定眼角位置,仿佛是那儿有甚么污渍未擦净,顾清稚不由得额间冒汗,欲找面铜镜来整理仪表,尴尬道:“我脸上是有什么东西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