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女医纪事(159)
“是。”他颔首,须臾倾身过来,“你眼睫上落有灰痕。”
顾清稚大汗:“想是画眉时沾上的墨黛,那我去取副帕子。”
“不必了。”张居正一语截住她转身的脚步,“我来替你拂去。”
“好。”
顾清稚仰起脸,乖乖闭上眼,意识到那绵长的呼吸声渐趋靠近。
张口欲出的言语被堵回嗓间,顾清稚阖着眸想,原先赵贞吉跟高拱抱怨他的话好像着实有那么几分道理——
“世所谓妖精者,张子其人也。”
此路宣告不通,顾清稚只得另寻他法。
恰好隔日便有表弟徐元春来访,其为徐阶长孙,也是徐家下一代最有出息的后辈,而立之年未至,自松江来京赴殿试即榜上有名,目前正于刑部任主事。
因徐元春此前一直居于老家,与顾清稚不似如其弟徐元颢一般亲密,为人也更温文守礼,举止进退谦和有度,颇肖祖父。
“元春弟弟在刑部可还吃苦?”顾清稚笑眯眯问。
徐元春抚了抚耳根,实话实说:“不算清闲。”
“那就是很累咯?”
徐元春抽回手,瞥眼四下未瞟见其他人,语气也不委婉:“恕弟弟直言,我朝六部几乎无有不苦的。”
这她当然知晓。
“但要说最疲乏者,则非刑户二部莫属。”徐元春续道,“户部须奉命治理赋役不均、扭转国匮库竭,刑部须随时接令修改律例,三法司及刑科复审复核,去岁太后意欲赦免死刑罪囚以彰宽大,相公固辞曰不可,于太后与陛下之前据理力争,终于以太后松口让步告终。”
徐元春言谈间流露出对张居正顶撞皇尊的叹息,她焉能听不出,亦知他也是出于好意,解释道:“夫君严申法纪,以求禁奸止过,而非为了情义仁慈一味姑息,太后是位见识深远的女子,想她必定是tຊ能体谅夫君苦心的。”
“但……”
徐元春启唇将答,刚吐出一字,却见张居正一身纻丝纱罗绯袍,腰挽玉带,发戴金丝沿边冠帽,信步踱入前厅。
他倏地把话锋吞回,捏着瓷盏抿了一口茶水。
“相公。”润罢喉,徐元春连忙搁下杯盏,直身躬礼。
“夫君要上朝去了?”顾清稚一双瞳眸紧盯着张居正的装束。
“今晚阁中有事,我或许宿于直庐明日再归,你不必等我,入夜自先睡罢。”张居正早习惯她看自己着朝服时毫不掩饰的打量,夹以旁若无人的“张先生好帅”。
顾清稚夸完,低首咳嗽一声,掷给表弟一个眼风。
徐元春立刻会意,迅疾跟上:“元春欲与礼部告两月假,请求相公准许。”
“有何事么?”
徐元春缓答:“元春入仕以来已逾两年,现今思亲心切,愿暂回乡服侍祖父左右以尽孝道,望相公成全。”
张居正闻言,视了他一眼,俄而又瞥向在旁保持沉默的顾清稚。
迎着他不辨喜怒的目光,顾清稚扯了扯唇,小声道:“夫君不要阻碍人家祖孙情深嘛。”
“哦?”张居正悠悠视她,“仅仅是人家么?”
顾清稚耷拉下眼眉:“张先生太狭隘了。”
你言过会一直陪在我身旁,他心道。
他自问平生推心置腹相待者甚多,但后者多见背于己,虽是早惯于平常以对,然而当她亦如此巧言令色却心口不一时,张居正一时难以分清心底浮起的情绪究竟是不是愠恼。
他深自吐息:“非我狭隘,是你背诺在先。”
语毕,一概俱不理会,他撩袍跨过门槛,在身后两道愕然视线中疾步而去。
第73章
西四牌楼下的坊市, 照例摩肩接踵。
顾清稚携着王瑛看罢新入京的杂剧班子,观了会儿街边雕刻竹器的吴中工艺,又去千年古银杏树下求了签。
“瑛姐姐求了什么?”顾清稚好奇张望。
王瑛含笑道:“但愿天下海波平, 夫君与我可从此解甲归田,做一对寻常农家翁媪了。”
她身形高挑,不费吹灰之力便能将笺纸挂于树梢,见顾清稚岿然不动, 不禁低头疑问:“七娘不求一个么?够不着我替你悬上便是。”
顾清稚摇首:“不用了,我求过了, 愿望求多了就不灵了。”
王瑛弯唇, 伸手刮她鼻尖:“七娘还懂过犹不及。”
走了半日,二人皆已双足疲累乏力,于是择了一处清静茶寮歇脚,唤茶博士点了两壶龙井。
终于得以释放情绪,顾清稚郁结难抒,闲坐支颐道:“怎么办嘛,我又惹夫君生气了。”
王瑛注视着面前垂首闷闷不乐的女子,噗嗤一笑,接过茶博士端来的乌金盏:“若是张相公真能为你想回老家探望长辈而生气,休说你了, 我也得不顾情面替你指责他。”
顾清稚眸光终于从纯白的茶汤表面移开, 目睫眨动:“那夫君为什么要生气?”
王瑛暗叹, 点她道:“一定是你之前下了甚么信誓旦旦的承诺,转眼又反了悔, 张相公如何能不恼?”
“可就算他没有真心着恼, 他还是不同意让我回去。”顾清稚又想起甚么,神色恹恹。
王瑛道:“你好好与你的张先生谈谈, 以我对他的了解,他一向会对你做出让步。”
“娘子。”茶寮内有人掀帘而入,顾清稚定睛望去,饶儿手中捧着一幅卷轴,小心翼翼地撩裙提步走近。
“你拿的那是什么?”顾清稚盯着她手中物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