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女医纪事(167)
稚童被家仆带去,张居正放空双目远眺天外清辉,悠悠薄雾四散,思绪却已浮至过往。
忆及那年,同样于中秋圆月之下,那封耗尽心血呈请的《陈六事疏》被隆庆束之高阁,踟蹰困顿之时,幸而有她在自己身旁。
“你许了甚么?”他问。
“我许的是——希望我身边的人能得偿所愿。”月明万里,顾清稚眉眼弯弯。
他的愿望是甚么?
海晏河清,万民富庶,大明日月中兴。
这些张居正清楚她皆洞悉。
只是除此之外他亦欲让她知晓,自己的愿望里,一直有她。
可她今日终是不在身边。
……
江涵雁影秋将尽,月散林光夜不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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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来草木衰败寥落,寂静的山间村居中炊烟袅袅。黄狗俯趴在树下,时而仰首叫唤几声,不经意间拂散天外暮色。
田垄间几名农夫正弯腰耕作,间或抬手拭去额头热汗,直至日光转了橙红,方卸下农具结束一日的劳碌。
“海青天既然身子不适,应当在家休养才是,怎好做这么多农活?”
鬓发苍白的男子背倚树干,疲累地闭目喘息着,乡人瞥见他这副情状,不禁上前来劝。
虽已无官一身轻,邻里仍尊称他为海青天,海瑞便也随他们唤去。
他摆手,提起铁锄扛于清瘦肩头:“不妨事,农活海瑞早已做惯,承蒙各位关切。”
踱步在田间小径中,他抬目向那轮摇摇欲倾的晚日望去,叹息一声,垂头行往家中。
才欲推门,里间似有陌生女声隐约飘出,令他蓦地顿住脚步:“娘子这咳疾也不需费tຊ那钱买药,可将梨切盖,剜去内心再填满黑豆,合上盖以小火煨热,每日食上一两个即可化痰止咳。”
自家娘子许氏连声谢道:“劳烦顾娘子还特意来叮嘱我这些,我着实过意不去。”
这时海瑞方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踏步而入。
屋内两人视线投来,不约而同起身相迎。
“官人,早前救过咱们家囡囡的顾大夫来了。”许氏接过铁锹置于墙角,向丈夫介绍来人。
海瑞理了理衣冠,作揖:“何劳顾大夫亲来,海瑞感激不尽。”
老母已逝,女儿亦出嫁远地,海瑞如今闲居在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生活俭朴而清贫。
顾清稚视线将他家徒四壁的屋舍扫去,复又定在海瑞劲癯的面容上,躬身回礼:“我早欲前来拜问海青天,一时繁忙,未想竟耽搁到了今日。”
海瑞笑中带涩:“海瑞无官无职一介白身,以为早被人遗忘,不想却教顾大夫记着。”
“那海青天还欲回朝中效力么?”顾清稚倏而问道。
海瑞一怔,肃色道:“朝廷若有诏,海瑞这身病骨万死不辞。”
然纵有此心,隆庆四年来便已致仕家中,再殷殷相盼也不见那封委任状。张居正不愿起用他,他明白。
自己棱角过硬,行事不留情面,故而常得罪于人。张居正改革已然阻力如山,若得他再在地方上掀起一番血雨腥风,那这新政怕是愈发寸步难行。
顾清稚望向他:“若夫君有意在全国推行一条鞭法,海青天愿意帮助夫君吗?”
海瑞喉头一动,他是一条鞭法的坚定支持者,早年便在地方上有所实行,可惜半道夭折。既然辅臣有此意,他如何不欣喜。
当即颔首,眼中却流露犹豫之色:“海瑞过于刚直,只怕张江陵并不认同。”
“夫君很欣赏您的品格和才能。”顾清稚干脆道,“只是现在时机还不够成熟,等两京十三省的土地清丈完毕,他才会将一条鞭法付诸实施,所以要委屈海青天多些耐心了。”
“江陵计划具体如何行事?”
顾清稚道:“夫君已上疏请于全国普遍核查赋税,清算钱粮逋欠,命各位抚按官严督有司部门仔细查找人户,再从丈地入手,令天下度田。”
海瑞若有所思:“昔年嘉靖臣子也请奏过通行丈量,可惜先帝恐怕引起民间纷扰,未能同意。”
“所以如今有夫君力请,再等圣上下诏,届时清丈完成便可以杜绝兼并之弊了。”
“如此也是百姓之福。”海瑞轻抚稀疏须发,“若能功成,于我大明乃千载有利之举。”
“能得海青天赞许,实是不易。”顾清稚道。
“其实我还要感谢海青天。”她又锁住他那双浑浊却炯炯有光的瞳孔,深深以视,嗓音清亮,“您连皇帝都敢当面批驳而不留退路,但未曾斥责过我夫君。”
张居正罥名四起之时,素以正直敢谏著称的海刚峰却并未加入指斥声中,她对此一向心怀感激。
海瑞淡笑:“江陵敢为天下人所不能为,一心只为谋国,海瑞佩服,何来毁之。”
顾清稚躬身示谢,此为她真心实意的一拜:“海青天高风亮节,操行世所罕有,还望您能保重身体,朝廷定会再请先生出山。”
临走时许氏力邀顾清稚暂宿一晚,却被她婉拒。
“我还要赶路回家呢,外祖父该担心我了。”她含着笑,眼中莹然,“娘子不要怪罪,得空我会再来给娘子看咳疾的。”
送至门外时,随行的家仆将一只竹篮递上。
许氏低头瞧去,只见里面载满了一窝生机勃勃的小鸡,顿然惊道:“这如何使得?大夫快拿回去。”
顾清稚强硬塞给她,压低了声音不让屋内海瑞耳闻:“我寻思着若是赠送钱财,怕是会玷污海青天的名声,想来想去还是送鸡苗给娘子更妥当。既能养着生蛋,还能养大卖了补贴家用,这才选此作为给娘子的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