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女医纪事(169)
自江陵一别,回京后已十又九年未尝见过父亲,却不知从家中返回翰林院前告辞的那一面,竟已成了与生身父亲的永诀。
思绪随着轻曳的烛火飘摇,陡然,门外传来喧嚷的嘈杂声。
“让我们进去!”
“相公执意要行天怒人怨之举,我能岂能坐视不理?”
“我们今日必须见到相公——”
家仆拦阻声同时扬起:“各位大人若有意见自可上奏朝廷,来相公私邸做甚?”
一声哼笑:“陛下要是理会,我们何必来找上贵府。”
旋即,那阵声潮由远及近,径自闯入了灵堂。
“相公!”门外黑压压拥入一大群官袍男子,足有数十人之众,皆怒目忿色,似是专程前来声讨。
张居正吐息几许,视向为首的王锡爵,蹙起眉心:“王侍郎可有何事,为何非得寻来老父灵前?”
王锡爵作揖,抬高声嗓:“特来求相公赦免五人廷杖之刑,除却相公无人能救。”
果是为此。
张居正压下心底升腾而起的不悦,转开目光:“此为天子决意,恕张某无法相劝。”
王锡爵上前一步,追跨至他身前:“天子亦是依从相公之意,相公若不松口,天子岂能宽恕?”
“廷杖诏命乃天子所下,又与张某何干?”
王锡爵不依不饶:“此五人受廷杖皆是为了相公夺情,事尽由相公而起,相公岂能将责任推卸?”
堂下骤然漫上附和:”相公坚执己见,贸然镇压,如何能让天下人心服?”
“我等今日就算舍了官不做,也须为五人求解!”
“相公如此处置,天下皆以相公骄踞恣肆,相公该如何自处?”
霎时,指责四起,犹如浪潮铺天盖地袭来。
张居正头脑陷入翁然,胸腔钝痛如刀刃割破骨髓,各处翻搅着,教他喘不上气。
正当此时,不知谁忽然喊了一声:“夫人来了——”
如光穿透墨云,他猛地睁开瞳眸,循声望去。
顾清稚才下马车,便望见府门前人头攒动,似有人来闹事。
“这是怎么回事?”她心头一紧,询问前来迎接的家仆。
仆人满头大汗,无奈道:“天子下旨要杖责弹劾相公夺情的几个官员,王侍郎便领数十个翰林学士来求赦,甚至闹到了老先生的灵前,存心要让老先生九泉之下也不得安生。”
“拨开条路,让我过去。”顾清稚道。
家仆忙劝阻:“娘子一路劳顿想是困倦,还是先从后门进罢,以免他们闹上娘子可就不好了。”
“怎能独留夫君一人?”顾清稚未再理会他,撩裙即往堂前步去。
甫入庭前,只见王锡爵扭住张居正衣袖,不肯松手,口中犹然切责不绝。
“即便圣怒不可测,那也是为了相公。”
“相公莫要推脱,若相公不救,则是背弃清流,有负于天地伦理纲常,你自问如何对得起父子之情,师生之义,君臣之分?”
语未落,众人随之七嘴八舌,争论不休。
秋风透扉而入,吹卷起纤轻如纸的白幡,亦欲摧折烛前那副削薄的脊骨。
朦胧中她隐约视见,丝缕斜逸乱发在他额前颤晃着,脆弱易碎的身躯孤立人前,眼眶已蒙薄雾,犹然冰冷而强硬。
「江陵不知所对,跪而举手索刃作刎颈状,曰尔杀我,尔杀我。」
「一个独握权柄的首辅跪在臣僚的面前下拜,一点颜面也不顾了,如果不是心底悲痛到了极点,满腔的苦楚无人诉说,一个沉毅渊重如张居正那样的人,怎么会有这样极端的表现?」
蓦地,曾经那些有关他的记忆穿过遥远未来浮现于脑海。
而此刻,他眼看着将要做出那般偏激举止。
惊惧猝然在顾清稚瞳眸中漫开,涌入喉头化作一阵腥甜,迫得她头痛欲裂。须臾,眼前顿时陷入黑暗,手足濒临麻木。
“夫人!”
“夫人晕倒了!”
骤然,四下里被一片恐慌笼罩住,呼声渐起,顾清稚却已失了意识,向前栽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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恍惚间,身旁似响起影影绰绰的言谈声,顾清稚费力地睁开眼,试图去辨认说话者的面目。
“王公好胆识!老父在天之灵不得安生,内子亦受惊恐晕厥不起,目今已如王公所愿,尚满意否?”不甚清晰的视线中,张居正一身孝服,对向面前敛袖站立的王锡爵疾言厉色。
王锡爵垂下首,始终一言不发,但缄默而已。
半晌,顾清稚艰难地张了张口,干涩出声:“夫君。”
“你醒了。”张居正闻言,快步趋近榻边,制止她支起上身的欲望,“别乱动。”
“我没事。”她微微扯了扯唇,浅笑道,“只是一路奔波太累了。”
目光转向一旁沉默不语的王锡爵,嗓音柔和:“跟王侍郎没有干系,夫君不要怪罪他。”
王锡爵屈身行礼,面容沉肃,眼中露出几分歉疚:“王某一时情急上门,令夫人受惊晕倒,王某甘愿受夫人责罚。”
只是情急么。
顾清稚咽下问语,眸光轻淡:“我说了,不干王侍郎甚事,都是我舟车劳顿未能及时适应京城气候,和王侍郎及在场诸人皆无关。”
张居正下颌紧绷,深长呼吸间,尽力在她面前平抑胸中怒意。
王锡爵抱拳,再躬一礼:“夫人如此说,是折煞王某了,王某自知罪过深重,不敢求夫人饶恕,只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