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女医纪事(170)
王锡爵心一横,也不再惧张居正面色,注视地面:“王某道歉已毕,夫人原谅与否皆非王某所能决定。只是恕道不同不相为谋,相公行径王某实在无法苟同,在此向相公告请致仕还乡,只望相公允准。”
眼看张居正将欲作色,顾清稚连忙在他回应之前插言:“王侍郎既然意欲辞官,那即便再强行挽留也是留不住您的,侍郎此回苏州一路平安,望您能安然高卧,不必再忧心朝廷诸事。”
她已抢先替张居正表明态度,张居正自不能再反驳甚么,唇线紧抿,冷冷视着王锡爵行礼告辞。
“我不用喝药。”眼见张居正端了瓷碗走近,顾清稚立刻扭头抗拒,“我没事的。”
“还言无事。”张居正拧眉,“你方才吐了血。”
一提适才场面,顾清稚恍然惊觉过来,紧张地锁住他担忧的瞳孔:“张先生没有朝他们下跪罢?”
在她到来的前一瞬,他确是产生了一刹那的冲动。
恨不能将颜面掷地,抛却所有苦苦支撑的自尊与清高,从此独自一人做他的孤臣。
但她突然晕倒于人前,那股心思便被急切取而代之,仿佛并不曾掠入他的脑海。
但他自不会承认那一闪而过的念头,从碗中舀了勺药,轻描淡写撇过:“你为何有此问。”
顾清稚偏头躲过那伸来的汤匙:“我只是害怕,所以问问你嘛……我不喝,我没病。”
“都吐血了还逞强甚么?”
顾清稚委屈垂眼:“我才回来,张先生就不能温柔些嘛。”
“你不听话,我如何温柔。”张居正道。
她只得勉为其难将那药喝了,闻听得空碗搁于桌案的清脆声响,她定了定神,抬眸与他对视。
“你方才为何替我应允王锡爵辞请?”张居正静默半晌,出言问她。
顾清稚道:“他既然说了道不同不相为谋,张先生为何非要强迫他留下呢?”
张居正道:“他身担翰林院掌院学士兼礼部侍郎重任,如此轻率去位,朝廷威信何存?”
“可他都闯进家里来闹事了,张先生都能原谅他么?”顾清稚眨眨眼,“我以为你肯定要将他贬斥以示责罚,不想你连他自请致仕都不情愿批,张先生此次胸怀能如此之大,我也始料未及。”
“未曾想在你眼中,我竟成了狭隘之人了。”张居正语带慨叹。
顾清稚否认:“我从不觉得张先生狭隘。”
趁他神色尚算平静,她硬下头皮,闷声道tຊ:“王侍郎如此冒犯,张先生都能既往不咎,那为什么非得杖责那五人呢?”
话落,张居正倏然沉下眉目,往她坦然相对的面庞上瞥了一眼。
“你也来劝说我宽恕他们么?”声音冷厉。
“我不是劝说。”顾清稚注视他,“我相信张先生的理智。但张先生之前最不主张廷杖,你静下来好好想想,廷杖难道是应对目今困局的唯一方式么?”
“此番夺情引起反对者众,我只能杖责五人以儆效尤,否则阻碍愈发重重。”平复几许,他吐出词句。
若是他人如此发问,无疑定会令他恼怒,然面对的人是她,愠意便消褪了大半。
顾清稚牵唇:“我明白张先生的意图,但张先生有没有想过,倘若廷杖亦不能达成你的想法呢?那五个人倒是全了声名,天下人无不赞他们是直臣敢谏,张先生却被对比成了反面人物,我替张先生感到不值。”
张居正不答。
她又道:“为什么一定要施以廷杖,贬官削职难道还不够吗?再不济,流放至戍所也行啊。”
张居正冷静道:“你在替他们求情。”
顾清稚反问:“那张先生会听么?”
他咬牙不答。
顾清稚随即掀开盖被,作势要下榻:“那我自己找皇帝求情去。”
“待着,别动。”张居正扣住她手臂,将棉被掩回她双肩,铁青面色终是和缓少许,“你身体不好,莫要乱跑。”
“那张先生亲自帮我去是么?”顾清稚就着他的手抬起,冰凉的脸颊贴向他的手背,“我就知道张先生最听我的话了。”
他僵了僵,却没有抽回手,瞳眸中映出她苍白无血色的面容,触得他心头一软。
“你好好休息,莫要再想这些事情。”隔了半年的光阴,他俯下身拥住她的身躯,似欲将绵长的思念与岁月揉入骨骼里。
“我会妥善处理,你无须费心。”
“好。”顾清稚笑答。
“你只需好好养病,其余诸事一切有我。”
顾清稚回道:“可我那是装的,我是医生呀,自己的身体好不好我最清楚。我晕倒只是怕你一时偏激做出不管不顾的事来,那样我会心疼。”
心脏猛地收缩,仿佛纤细的针尖渗透血脉,蔓出丝丝酸涩痛意。
张居正附她耳畔,低声说:“我在此向你保证,我永远不会。”
顾清稚伸出手腕,勾了勾他的指尖:“张先生不许骗我。”
炽热掌心裹住她失去温度的手指,他喟叹:“怎会骗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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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家中躺了几日,未闻得那五人受廷杖的消息,只是悉数被贬谪出京,顾清稚听了还是长舒一口气。
王瑛前来过府探视,见她神采依旧,无几日便恢复了不少,于是安心被她拉去什刹海看水景。
又寻船夫划了半天小艇游览,船上王瑛柳眉拢有心事,却一直未曾开口。只与她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琐事,叙说了一些蓟镇趣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