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女医纪事(171)
“七娘,元敬寄予相公的那封信,相公看过不曾?”沉吟良久,王瑛终于问起。
顾清稚不打算隐瞒她,点头答:“看过。”
王瑛静静端看她神色,攥紧袖侧,问道:“相公可有甚么反应?”
顾清稚当然不能直言张居正阅过信后的表态,怔忡一刻,回她:“……夫君没说甚么。”
意料之中的回答。
王瑛挽上她的手臂,眼眸诚恳:“元敬待相公素来秉持耿耿之心,相公与他相交多年,定能领会。即便于夺情事上起了分歧,那也是因为元敬满腔关切所致,他希望相公回乡服丧,绝非是因旁人所言望相公恪守礼教,尽人子之义,元敬亦视之为迂腐之论。他只是不愿相公蒙受谩骂,七娘必也不愿意,你能否劝劝相公,让他收回成命?”
顾清稚视进她的眼底,摇摇头:“瑛姐姐原谅我,我知道戚将军与姐姐俱是好意,但在这件事上我和夫君有着相同的想法。”
她声音柔和,眸中却透出不容反驳的坚定,王瑛叹息:“七娘总不好看着张相公被满朝误认为留恋权柄,贪求高位之人。”
“他尚且不惧,那我有什么好怕的呢?”顾清稚道。
王瑛吞吐数息,也未松脱开扣着她小臂的手,叹道:“七娘果真坚强。”
“但是无论如何,”缓了缓,王瑛手挽得愈紧,“元敬与张相公,我与七娘之间情谊永不会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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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居正茫然四顾,一径里皆是梧桐萧萧之声。
亦如朝野弹劾叱骂如雪片飞来,试图压弯他清瘦如竹的腰背。
「大学士张居正擅作威福,蔑祖宗法,位极人臣,反不修匹夫常节。」
「然不知居正之在位也,才虽可为,学术则偏,志虽欲为,自用太甚。」
「亲生而不顾,亲死而不奔,犹自号于世曰我非常人也,可谓非常人乎?」
门客宋尧愈劝说之言仍在耳侧萦绕:“相公留,天下苍生幸甚,相公去,天下万世幸甚。”
——相公您若留下,将有利于社稷。可您若离去,则再也不用背负万世恶名。
是谋求生前身后的清誉,还是继续孤身前行,抉择权只握在他一人手中。
不知何时,顾清稚轻轻踱至他身旁,望着那双仓惶眸子,倾身抱住他。
“世上没有可以兼得的事物,选了一个便必须舍弃另一个。”她说,“但我知道你不会后悔自己的选择。”
“我从未后悔。”张居正回视她凝神面庞,将内心剖白,“我只是失望。戚元敬劝我回乡丁忧,连他尚不能体会我之所想,那我又能指望何人?”
“张先生不要怪责戚将军。”
“我从未怪责过他。”
顾清稚道:“那你应当继续信任他,你可以不理会他那封信,但你们之间的推心置腹不能因此而淡薄。”
“自然不会。”张居正反手握住她的指尖,“纵一时意见不合,但我知元敬亦是为我思虑,我岂是那等不识真心之人?”
“当然不是。”顾清稚扬唇,复搂紧他脖颈,“张先生的好,我最清楚了。”
他紧紧回揽住她,愤懑、不甘、惶惑悉数在她拥抱中褪去,仿佛如此即能永远将她留在身边。
第77章
这场夺情大波以贬斥、罚俸朝野多人结束, 谤书遍至,幸而天子不予理会。
其中吏部尚书张瀚本是张居正一手提拔,私交深厚, 却在此次事件中明确表示不愿奉旨支持夺情,张居正一怒之下勒令其致仕,不日卷铺盖滚蛋。
上疏谏阻的艾穆是他湖广同乡,指斥时亦不留情面, 措辞严厉,张居正偶然与同僚苦笑:“昔日严嵩在时都无同乡弹劾, 我如今竟比不得严嵩了。”
虽语气并不沉重, 顾清稚耳闻时,仍为他难过了好一会儿。
但看他本人似已处之泰然,在家中仍然神色一如平常,她便也没再提,总不好再勾起他的愁闷。
稍过了两日,她方抽出闲暇整理从江南带回的物什,因张居谦已前往江陵协理父亲丧事,她也驱使不了他,便唤了家仆一道收拾。
张居正才从书房踏出,便瞧见她从一只大箱箧中捧出一盏羊角灯, 踩着小凳欲往梁上挂。
见她踮脚仍是够不着, 手臂费力地向上伸去, 他旋即提步走近,道:“我来罢。”
顾清稚垂首望了他一眼, 摇摇头:“我自己可以的。”
张居正无奈:“为何不肯让我代劳?”
顾清稚眼珠转了转, 在张居正发觉出她在打小算盘之前,笑逐颜开:“因为我想让张先生抱我上去呀。”
瞥见四下无人, 他挽起袖口,扣住她纤细的腰。
“就到这儿,好了——”顾清稚指挥着他调整高度,到达一个合适的位置,仰面将那灯顺利挂上了梁间。
她拍拍手,示意他可以脱开几分力气,俄而顺势跳下。
不觉早有家仆侍女自远处经过,观见此景皆诧异不已,小声耳语:“娘子既然够不着,为何不换只高些的凳子?”
“醉翁之意不在酒,娘子之意也不在挂灯。”有个伶俐的侍女抿唇接话,“在乎郎君之间也。”
旁人皆意会而笑。
“这盏灯是江南风物么?”张居正望着她蹲下身,继续埋首在行李间扒拉,不禁问她。
“对呀。”顾清稚道,“有些是我自己买的,大部分是外祖父外祖母让我带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