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女医纪事(172)
这时她终于舍得抬头,热情地向他介绍:“这盏灯是新建伯王承勋的藏物,外公从他手里购了来,见我喜欢就送予我了,张先生觉得好不好看?”tຊ
“甚美。”张居正赞着,双目往那盏描金细画,罩有璎珞的珠灯视去,“徐公乡居生活当真风雅。”
“何止风雅。”顾清稚忍不住笑,“外公可会享受生活了,家中闲书之多冠绝松江,还有小孩子来家里借《金瓶梅》看呢,因为这书只有外公有。”
张居正微咳,撇开敏感话题:“这王承勋可是阳明先生之孙?”
“正是,今年王承勋刚承了祖父王阳明的爵位,他可是大收藏家,家中有百余盏这样的灯,夜间望去朦胧如梦,我看的时候就觉得可惜不能跟张先生一道共赏,太遗憾了。”
听出她话中流露出的惆怅,张居正按上她的肩膀:“往后有机会,定与你一道再下江南,前去探望徐公。”
顾清稚眼眸一亮,反抓住他的手:“我就等你这句话呢。”
张居正唇畔不禁微弯,瞳间却浮出惘然,低声道:“日后你再想去何处,我都与你同往。”
顾清稚闻言,目光在他平静的面容上审视一圈,半晌,她窥出了他强自隐藏的祈求意。
他不愿再让她一个人离开。
顾清稚笑起来:“张先生直说舍不得我不就行了,不过你放心,往后我再也不会走了,除非张先生愿意陪我。”
张居正明白她已猜透自己心思,尽管她的承诺不知能否兑现,仍让他胸腔颤动。
“我舍不得你。”他吐露心声,“你不在之时……我想你。”
“我也很想你呀。”顾清稚眉眼弯弯,“外公说他也想你。”
张居正脸上顿现不自然的神色。
顾清稚放弃了逗他,将徐阶之言转述给他听:“外公让我告诉你,说他年纪大了不胜朝堂的劳碌,不想再回来了。他觉得一定有和你政见相合的人能帮上忙,让你就放过他罢。”
话至此,她蹙起眉梢,抬首问他:“张先生觉得阁中吕和卿张子维与你政见一致么?”
“他二人行事拟旨皆凭我意志,才能可堪任用。”张居正道。
顾清稚敏锐听出语中含义:“那张先生也知道他们与你并非一心咯?”
张居正迟了迟,颔首。
“那申汝默呢?”顾清稚忽然问,“张先生是否有意让他做继任者?”
“汝默事事谦谨,吏治勤勉,是宰辅之器。”
她抚了抚鼻尖,笑视他一眼:“但张先生也清楚他的性格,汝默才华能力毋庸置疑,但你所具备的一点他并不具有。”
“甚么?”
“坚定。“顾清稚专注地望着他,呼吸近在咫尺,“这一点,我只在张先生的身上观见。”
张居正反问:“你何以认为申汝默不具有?”
“他是张先生的亲学生,再者你同他共事了这么多年,他是怎样的人,张先生应当比我有更深的了解。”
张居正不再言语,瞳眸似陷入思忖。
须臾,他道:“但除却汝默,徐公又不愿出山,我不知还能再寄予何人。”
顾清稚道:“我并非是说汝默不能委以大任,我倒是觉得他居中持重,仰不得罪于上,俯不交恶于人,只是夫君想任用他来完成你推行新政的心愿,首要的是天子的决心。”
她捏了捏他的指尖:“天子若不支持,即便辅臣再坚定也无用,夫君如今能顶着压力顺利改革,靠的不就是天子的信任么?可若是皇帝有一日动摇了,夫君还能保证如此平稳么?”
张居正回扣她的手,两人踱出庭院外,并肩沿着后山漫步。
深秋时节,草木疏落,他向天边浅淡的暮云望去,轻声道:“圣上对我所言无有不纳,我唯竭力辅佐而已,不敢揣测将来之事。”
顾清稚视他:“张先生是不敢,还是猜到了却不知如何去改变?”
“我岂会无有预料,但我唯能顾及眼下。”他停步伫立,向她坦诚以告,“七娘,圣上的支持于我而言,乃自古以来少有臣子能奢求的知遇之恩,之后诸事已脱离我所能掌控之范围,除却寄希望于圣上,我别无选择。”
膝下掠过一只毛色鲜亮的狸奴,顾清稚半弯下腰唤了两声欲喊它过来,奈何那狸奴充耳不闻,径直迈开脚步往草丛里窜去。
呼唤未果,顾清稚重又望向他:“所以张先生确信圣上的心意不会变么?”
张居正沉吟:“圣上年少聪慧,想是能领会我苦心。”
顾清稚轻笑:“可是人总是会变的。”
双手皆挽上他的腕,她敛去笑意,肃色道:“光言语劝说并无用处,张先生应当让圣上知道新政是改变当下困局的唯一方式,大明是他的大明,没有人比他肩负着更不容推卸的责任。”
“对此我已有思量。”张居正道,“圣上即将大婚,已经不再是昨日冲年稚童,我是不该将诸事揽于己身。”
惊讶于他转变如此之快,顾清稚不禁往他脸上逡巡了几个来回。
察觉出她的诧异,张居正微微一笑,修长手指揉上她冰凉的面颊。
“怎生这般冷?”他眉端沉降,“是身子还没好么?”
“哪里是身体原因,是被冷风吹的。”顾清稚攥着他的手心,伸过去按住他颊侧,“张先生的脸也很冷,你也要注意保暖。”
张居正展臂抖开肩上大氅,执子之手,将她圈揽在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