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女医纪事(184)
顾清稚亦微笑:“故此臣妇知晓,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症状,歇息几日便大好了。”
“那张先生知道吗?”
顾清稚眼波柔和:“前段时日全国清丈事宜刻不容缓,夫君终日劳心于此,直至通宵达旦,臣妇岂敢因一己私事烦劳。”
朱翊钧果然脸色一动,似沉思了须臾,才道:“张先生为改制殚精竭虑,万不可熬坏了身子,否则也是令朕自责。”
“陛下无需自责。”顾清稚温言,将来意缓缓道出,“夫君身在病中,亦无一时不在挂怀陛下,牵系大明,若非身体与心力实不允许,怎会愿意离开陛下。”
“大明……不可无张先生。”朱翊钧道。
“夫君若听了陛下这话,必得感激涕零了。”她勉力撑起唇角,“陛下圣恩,臣妇一家皆无以为报,但臣妇斗胆请陛下莫要忘了,君无戏言。”
顾清稚面含笑意望着他,朱翊钧方恍然忆起上回她豆叶戏取胜后,她在自己耳边道出的请求。
“师娘可有愿望?师娘但言之,朕必给予允诺。”
“臣妇无有他愿,唯请将来夫君求去之时,陛下能够应允。”
彼时朱翊钧以为来日方长,可当张居正真欲求归时,才忽觉竟已近在眼前。
他就要离开自己了,离开燕京,离开他独相多年的朝堂。
“朕……舍不得张先生,舍不得师娘。”他坦白心中悲哀。
“娘子三思!”
话音刚落,珠帘轻晃,一列内侍纷沓进入。
太后李氏随后疾步趋至,娥眉浅描,环佩华贵,在场诸人见状,皆应声下跪见礼。
“娘子不可轻言请去!”李氏惶急,不待顾清稚起身便挽住她手,“我请娘子回去劝说张先生,望他收回辞疏,皇帝离了张先生将六神无主,张先生忍心抛下国事,置皇帝于孤立无援境地么?”
手被她牢牢扣住,顾清稚一时挣脱不得,只平静回答:“太后言重了,陛下有朝中济济良臣,夫君绝非无可替代。”
李氏道:“新政乃张先生心血,若他走了,谁来接替这大业?只怕朝臣皆不能如人意。”
顾清稚闻言,顿然沉下眸色,在皇帝与太后惊诧目光中双手交拜,向二人俱行一礼。
“新政并非夫君一人之新政,乃陛下与朝中百官共同砥砺之成果,夫君离去,愈发仰仗陛下坚定心志,一力推行。”曲下腰,她又是一拜,“陛下聪慧,当看见国库粟米充足,多地百姓安居乐业,新政功不可没。而这气象能否延续,如今尽仰赖陛下天恩了。”
朱翊钧踟蹰道:“朕唯恐力有不逮,辜负了张先生心意。”
“陛下不可有此想法。纵夫君蒙恩为相,亦不过是天子治下一民,唯有社稷百姓才真正值得陛下牵念。”
李氏叹惋,终是松开紧扣她细腕的手心,“我也不是那等不近人情之辈,既然娘子与张先生执意要走,我与皇帝不好坚阻。你与张先生务必休养身体,我将时时派人前去江陵存问,望娘子保重。”
“臣妇谢太后成全。”
顾清稚自地上直起身,正对李氏默然凝视她的瞳孔,不觉一怔。
“……太后?”迟了迟,她疑惑出声。
李氏觉出失态,扯唇苦笑,将内心剖白予她:“娘子或许不知,我一直很羡慕你。”
当年满庭宾客觥筹交错,她已记不清来者皆有何人,回忆中只余那瞳目浅弯的女子,笑容活泼明朗,令她一眼便铭刻至今。
“罢了。”李氏摇摇首,将多余情绪隐去,“希望来日还能与顾娘子再次相见。”
“多谢太后关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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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别前,皇帝单独召见了张居正。
照例是一番挽留未果,无奈之下,天子只得询以他事。
“张先生此去,谁可接任首揆?”
“臣已荐武英殿tຊ大学士申时行为首辅,潘晟为副,望陛下纳之。”
潘晟为张居正昔日科举座师,旧谊深厚,可保新政平稳交接。
此外六部皆有支持改制的官僚在任,他已可放心离去。
但天子仍是眷念:“先生走了,朕若再遇大事该当如何?”
“陛下乾纲独断,有所斟酌不定也可咨询内阁六部,必能收获中肯建议。”
意为皇帝您已亲政,有国事不必再问他。朱翊钧知道。
他坚持要走,自己如何能拦得住他。
翌日,天子下诏,赐特进光禄大夫、中极殿大学士、领吏部尚书辅臣张居正致仕,锦衣卫护送还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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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先生是舍不得了么?”
驿站车马已至,瞧见他回望旧宅,顾清稚不由笑道。
张居正道:“行李都收拾完备了么?”
“放心,两天前我就唤仆役整理好了,要是有什么落下了,到时可以再派人寄回江陵。”
将天子所赏的蟒袍、银锭、绸缎等物一应封存,装进车厢里带走的物什也没有多少。
但终究于这座宅邸留下了多年回忆,顾清稚还是忍不住在心中感叹。又视了眼庭院中那株亲手栽种的梧桐,与墙角几丛潇潇绿竹,方不舍地踏出府门。
前来送行的故友不少,几个昔时翰林院的旧朋也来告别,平日鲜有来往,如今卸了官职,叙起话来倒是自在许多。
“汝默!”
人群中,温润秀拔的江南文士遥遥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