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女医纪事(183)
或许从一开始,他便在她的瞳眸中央窥出了敌意。
“我只欲问子维一句话。”顾清稚温声回应他,“请子维务必如实告诉我答案。”
“甚么?”
她直直锁住他双目:“若夫君去职,子维会如何对待新政,是罢废,还是承继推行?”
事到如今,他又何必再口是心非。
张四维笑了声,双腿交叠而坐:“娘子知我与元辅政见不合,田亩清丈非我主张,不必再问。”
“我知子维会作此答复。”顾清稚轻道,“故而我tຊ并不厌恶你,我只是对你感到失望。”
“为何失望?”
她叹了口气,眸中笼起怅然:“以子维之才,当明白新政对天下生灵之裨益,却为一己之私弃万民于不顾。我不怪你恨我夫君,唯独在此事上不能原谅你。”
虽然现今原谅与否已失去了意义。
张四维道:“各人有不同立场,毋论丈田亦或条鞭之法,于四维及家族皆无益处。不求娘子体谅四维苦衷,四维只望娘子知晓,不是天下所有人都将新政视作救时良策。”
“所以你永远也不会明白。”她唇畔微含苦涩,“但子维亦不过只是其中一员,反对的何止你一人。”
张四维视着她随后辞别,临走前,又唤随行的侍女将一只细木鸟笼奉上。
顾清稚望见他的仆役接过鸟笼,道:“此为子维前次赠我的白画眉,如今你既然整装回乡,我当原物奉还。”
待她离去,方才那股惆怅辗转至他瞳孔中,转首视向她归还的这只鸟,竟啁啾着学会了主人教习的言语。
他侧耳去听,倏然,神情骤变。
“子曰,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鸟儿不厌其烦地叫着,仍在将学来的成果高声重复,哪管新主人渐趋灰白的面色。
她终究还是怨恼他,虽然口中道着并不厌他,张四维却清楚知晓,那愠意掩藏于温和的面庞之后。
不过来日当是不会再见了。张四维手肘倚住凭几目视上方,终是颓然仰躺,长叹一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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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仪望于应天施行条鞭颇有政绩,如今他升任迁官别地,这留在应天的人选我已思量数日,仍未有结果。”张居正忖道。
应天府最是豪强盘踞之所,一条鞭法于该地受尽阻碍,派去的长官手段若不强硬,很难将法令完全贯彻。
顾清稚闻言,道:“张先生忘了海瑞么?”
张居正微愣,须臾回答:“海刚峰过于耿直孤峭,恐令当地士绅更生反意。”
“有律法在上,还怕他们不满?”她斟了盏热茶递予他,“些余豪强的恼怒,与广大百姓的生计相比,又算得上甚么呢?”
是了,她总能释去他顾虑。
他才欲开口,这时仆役快步奔来,先小心翼翼瞥了眼张居正面色,继而将手中家书奉予顾清稚。
“娘子,江陵来的信。”
顾清稚接过,拆开漆印阅览信笺,已将三行视去,却不发一言。
良久,她方颤抖着抬首。
张居正发觉她眼角蕴有红痕。
“怎么了?”
她嗓音沙哑:“居谦……居谦病逝了。”
“哐啷”一声,热茶陡然泼了满地。
……
他还余下甚么。
父亲已逝,高拱病亡,多少故旧与他反目,如今就连幼弟也失去了。
也许只有新政还能握在掌心。张居正伫立绿竹丛旁,夜风拂过疏叶,那孤独重又笼罩了他。
身后有人悄声踱来,在他的肩上披了件外袍。
“大事已了,我们一同归去罢。”张居正攥住她的手,缓道。
纵平生负过多人,他至少还能兑现对她的承诺,聊可作他的安慰。
“嗯。”
三月,张居正上《归政乞休疏》,明言“高位不可以久窃,大权不可以久居”,未出他所料,第一道奏疏被皇帝留中不发。
见天子不加理会,张居正乃上《再乞休致疏》,疏云:
“今臣亦不敢违背君父,为远举长往之计,但乞数年之间,暂停鞭策,少休足力。
傥未即填沟壑,国家卒有大事,皇上仍欲用臣,朝闻命而夕就道,虽执殳荷戈、效死疆场,亦所弗避。是臣之爱身,亦所以爱国也。
伏惟圣慈矜允,臣无任悚惧俟命之至。”
辞疏一上又被万历驳回,并下诏予以劝慰。
“卿宜安心静摄,痊可即出辅理,用慰朕怀。”
显然,朱翊钧不愿放他离去。
“臣妇拜见陛下。”御花园亭中阶下,顾清稚撩裙,伏地向天子行礼。
朱翊钧已猜出她来意,指示左右将她搀起:“师娘不必与朕拘礼,快快起身。”
顾清稚隔着朱翊钧那双少年瞳孔,隐约望见自己身形纤弱,神色谦谨地跪着。
“师娘地上冷,快坐罢。”他示意宫女端过一张缠花椅凳,道。
“谢陛下天恩。”顾清稚轻声言谢,随后提起裙摆,缓缓坐在那张椅凳上。
朱翊钧抬首端详她。
顾清稚垂眸,不与天子对视。
“师娘又瘦了。”他见她骨骼单薄,露在袖外的两截手臂孱弱如纸,拂了心中一根柔弦,语气不免多了几分关切。
顾清稚摇头:“臣妇谢陛下关怀,不过是最近冬春之交受了些风寒罢了。”
“可有寻太医诊治?”旋即,皇帝有些歉疚地笑笑,“朕竟忘了,师娘自己便是女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