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女医纪事(188)
忽而,一阵秋风过窗吹至,拂起案沿一张信笺。
“功臣家除拨赐公田外,但有田土,尽数报官,纳粮当差。……若自置田土,自当与齐民一体办纳粮差,不在优免之数也。”
她将信中字字读去,笔墨未干,浸得她心口窒闷愈发加重,竟至立不住足。
他还是舍不下。她知道。
纵然身在明堂之外,他亦无一时不在挂念新政,那是他毕生心血,怎会甘心就此割舍。
“想回去,就回去罢。”她望着他,轻声说。
屋外竹叶清影掠过,天边拂晓将至,吹散夜底寒凉。
第83章
湖畔水流轻缓流淌, 初冬日光绵薄,凉风将秋霜吹去。
顾清稚将药喝罢,用手帕擦拭了唇角, 刚欲唤仆役倒去陶罐里的药草渣子,侍女来称舍外有客至。
她穿过庭院走出去,见来客眉目锋锐,年迈却不佝偻, 风骨依旧。
“老师。”她笑着迎接她,“您可算来看我了。”
李时珍眸含无奈, 道:“我来看看你学业荒废了不曾。”
虽未有责备之意, 顾清稚闻言,还是不禁垂下脑袋,低声答:“……是我对不住老师。”
李时珍苦笑道:“你何来对不住我?”
没能沿着最初承诺的道路走下去。
“有您做我的老师,是我从前做梦也不敢想的。”顾清稚坦诚地说,音声渐微,“可我辜负了您的期望,也没能兑现与谈老夫人的诺言。”
“不必自责,你已然尽力。”李时珍截住她的话头,双目凛然有神,“你这丫头虽非医道最优异者, 而我之所以愿收你为徒, 乃是观见你具备他人所不具有之物。”
“甚么?”她诧异抬首。
“坚定。”李时珍道。
顾清稚摇摇头:“那老师太高看我了。”
李时珍道:“毋须自轻, 你这丫头就是爱贬低自己,明明……唉。”长叹一息, 他不再言语。
明明你已经如此优秀。
顾清稚眨了眨眼眸:“我没有贬低自己呀, 我只是觉得我做得还是不够好,要是假以时日, 说不定我也能像老师一样留下名字呢。”
“求名有何意义。”李时珍微哂,“你所帮助过的人都会记住你,又何必执念于留名。”
“那是老师境界高,越是不在意,才越能流芳百世。”她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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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罢李时珍,顾清稚踱去岸边,取了苔草来,半蹲着喂那只癯鹤。
掌心泛起细微的痒意,她揉抚着白鹤翅膀上的羽毛,凝视了那琥珀般的瞳仁半晌。
门外车马声动,万历使者已至,司礼太监张鲸携了大批赏赐前来,又带着皇帝劝慰臣子的诏旨。
他称朕久不见卿,朝夕殊念,惕然不宁。还道先生功大,朕无以为酬,但看顾先生子孙而已。
白鹤倏然发觉她的手心一颤,整双眸子随即陷入怔忡。
它停止了进食,收翅立于原地,不安地左右四顾。
“你要用食么?”待使者得了答复离去,顾清稚问他。
她神色平静,连一句你回不回去也未提,只问他要不要吃饭。
“再予我一些时日。”张居正注视她微笑面庞,歉道,“两年……最多两年,我便可以回来了,到时再将这山水行遍,偕老白首。”
语罢,他错开目光,甚至不敢再去触碰她的澄澈瞳眸。
“不是我,是我们。”顾清稚笑道。
他一愣:“你愿与我同回燕京么?”
她说:“你去哪儿我就陪着去哪儿。”
“张先生不用内疚。”抢在他道出歉意之前,顾清稚望他,“张先生的道路就是我的道路。”
他踟蹰半晌,“那我上请缓一月启程,等你身体将养好些,我们再赴阙。”
“好啊。”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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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是请求暂缓返京,张居正亦忙于致信与各方官僚,详谈铸造铜币之规格,新疏通的大运河槽粮出发日期,以及沿北方城墙修建望楼之长度。
他劳心于此等琐细,再次不分昼夜地挑灯理事,顾清稚看在眼中,却未再劝他。
她已经无力下榻了。
可睡也难以入睡,阅书也眼前模糊,白日里便只能倚着凭几出神。
“好些了么?”正发呆间,张居正推门步入。
“我休息了这么久,已经快好了。”她恬然一笑,示意他坐在自己身边,“外祖父说他们想敬修了,我想把他送去江南待一阵子,小修也说他愿意。”
敬修性情喜静,相比于燕京繁华的烟火气,可能更亲近江南的安宁。
他颔首:“那他需一路小心。”
“嗯。”
“我也有事与你说。”张居正道,“我要去应城拜访李义河,他于工部尚书任上颇为得力,我欲请他起复回朝。”
义河是李幼孜的号,于万历七年致仕还乡,与张居正私交甚厚。
她问道:“那你何时回来?”
张居正道:“应城离江陵不远,来回不过两日,你在此间安心休养,等归家时我们便可启程了。”
“好。”
“你先睡罢,再休息一会儿。”他安抚她躺下。
她不肯:“我才睡过一回,还做了一个梦。”
张居正扣住她扶在榻沿的手:“甚么梦?”
她轻道:“我梦见幼时我在江南……曾祖父教我怎么扎针,他那时八十岁了,拿着黄木做成的小人偶给我演示,但我又记不得他长什么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