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女医纪事(189)
语未竟,张居正道:“你这是病中多思,你太累了,再不休息怎会好?”
阖目靠在他怀里,顾清稚感到一滴泪似乎淌落于唇畔。
“你快去做正事罢。”她抿去这抹浅淡泪痕,“我没事。”
“你等我归家。”
“好。”
“张先生。”待他将出门的那刻,顾清稚忽而唤住他。
“怎么了?”
张居正转过身问她。
顾清稚轻轻摇首:“想看你衣襟拢好了未曾。”
她仰起苍白的面孔,细细端详他的眼眸。
“去罢,我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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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季驯沿循黄淮河道,从丰、沛、徐、淮以至海口一千余里,俱建立坚堤固坝,尽令黄淮全河之水涓滴悉趋于海,着实为一大伟业。”李幼孜览过张居正递予他的邸报,不由称赞。
“此伟业亦赖于义河扶持。”张居正道,“若非义河率领工部全力拨帑督导,岂能有此不世之功?”
李幼孜自是一番谦虚,然而令张居正意外的是,这位老友并不愿意回京。
“李某现今已老朽不堪,只求在乡里安度晚年,望相公成全李某故土之思。”两人用罢晡食后,张居正谈及来意,李幼孜长揖作辞。
张居正视着他斑白两鬓,心底掠过黯然,缄默半晌方道:“我如今身边少有可用之人,李公一去,我又能倚仗谁呢?”
“朝中人才济济,相公一双慧眼,定能拔擢不少俊杰。”李幼孜疲惫地闭了闭目,须髯随风颤晃,“李某近来时常见故人入梦,怕是大限将至,相公还是放李某安度晚年去罢。”
故人入梦。
满目翁然间,唯此四字清晰钻入脑中。
张居正意识到甚么,坐于对面的李幼孜眼见他面色大变,竟平白覆上惊惧与恐慌,顾不得向自己道声告辞,即掀袍起身朝外奔去。
“七娘!”下了马车,他急促踏入院中,颤栗高唤。
袖中攥紧的手指皆蜷曲着,张居正四下环顾,却不见那花阴下熟悉人影,呼吸仿佛被一双手扼住,教他喘气不得。
脑海骤暗的那一刻,他听得一声轻语:“张先生,我在这儿。”
似一道光重又划过意识,心得始宽。
他走上前去,看她歪躺于墙角交床上,纤瘦身躯被白雪沉枝掩住,故而一时未能发现她。
蹲下身,他与她平视,攥住她骨节分明的手:“我回来了。”
“嗯。”
视了眼纷纷雪落的天外,张居正蹙眉:“你手这般冷,不好在这里吹风。”
“马上就好了,再让我瞧瞧雪。”
张居正静静望着莹白的雪花在她指尖转瞬即逝,感受着那点冰凉温度,顾清稚弯了弯唇:“真漂亮。”
“是很漂亮。”张居正望她,“我想起你许我婚约之时,亦是雪天tຊ。”
她浅笑:“原来张先生还记得。”
“是。”他道,“你所言我皆难以忘却。”
“那张先生得答应我一件事。”顾清稚说。
“甚么?”
“先生一定要好好吃饭。”
“我答应你。”
她这才放下心来,揉了揉双目:“我困了,想在这里睡一刻钟。行李都收拾好了,等我醒了我们就出发罢。”
张居正解下披风覆在她身上:“睡罢,我在这里陪你。”
她阖上眸,嗓音里流出的词句有些恍惚。
但他还是听清了:“张先生……你在么?”
“我在。”他轻声说,“……正握着你的手。”
江陵的冬日舒迟而透明,如同远方空灵的衡湘烟水,渺渺寻不见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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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阁老——”徐阿四急匆匆跨入门槛,竟是一路踉跄跌撞,见了卧在躺椅上小憩的徐阶,蓦地弯了腰,“小姐……小姐……”
未言罢,已是泣不成声。
徐阶心下骤然一沉。
潜意识隐约提醒他,除却那位记忆中聪慧活泼的小姑娘,再不会是旁人。
“七娘如何?”身子近乎塌落,他勉力撑起扶手,急切问道。
徐阿四嗓音沙哑,浑浊双目红肿:“……阁老节哀。”
他刹那跌足。
“不想……如今成了白发送了黑发人!”徐阶老泪纵横,“老夫早该料到会有这么一日……”
她向来是宁可委屈自己也要为他人考虑的性子,一颗心恨不能分了七瓣,自古多思者多早夭,他早该知晓她也难避免这般结局。
只是未曾料想,自己已年逾八十,却要眼睁睁看着外孙女走在他之前。
隔日李春芳自扬州赶来松江看望恩师,亦是满面悲容。
“老师节哀,令孙之亡我等也是愕然痛惋。”昔日状元如今发鬓皆白,感慨不已,“学生先前见到顾娘子时即觉她身形瘦削,恐是底子薄未能及时调养,不期如今早亡,怎能让人不痛心。”
徐阶已是喉咙涩肿,闻听此言,摆手低道:“这丫头哪里是底子薄,她在我膝下长大,自幼极少生病……她是生生累死的啊,心里头又全是煎熬忧思,两相摧折怎会承受得住!”
李春芳长叹,复道:“张太岳如今怕是也痛极。”
张居正是痛极,翌日即上疏称病推延动身,期间为妻子料理后事,饮食皆不进,哪管仆役苦苦相劝。
返回燕京后,多人前来府上探问,皆被张居正一并拒见。
他照旧入阁视事,将于民间探访得来的缩弓虚报现象上奏于万历,天子不悦,并问询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