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女医纪事(190)
“清丈事,实百年旷举,宜及臣在位,务为一了百当。”他明确作出表示,宽慰了皇帝的惴惴不安。
又请免自隆庆元年至万历七年,各省未完纳的钱粮一百余万两,而税粮最重的苏州、松江两府即占七十余万,于是上疏“与其朘民以实奸贪之橐,孰若尽蠲以施旷荡之恩。”
又进一步整顿吏治纲纪,以丈田弛缓之罪名,革松江、池州、安庆等知府职,并逮治亏欠输京银两、锭式不依部样的河南知府赵于敏。
此外,饬吏部察处不职的朝臣二百六十四人,大量裁革冗官,延续了之前考成法的旧例。
疲惫了一日,傍晚自文渊阁下值,张居正携一身雪珠归家,却再不见庭院中有人走出笑迎。
只有二门前洒扫仆役见了他,搁下笤篱,恭恭敬敬唤了声“相公”。
“相公,蓟北送至的信。”家仆步来,躬下身递他。
他接过,乃是戚继光与王瑛一并表达吊唁之意,他一瞥便起了厌倦。
这一月以来,他已见不得这两个字眼。
他甚而开始怨恨自己,当年她即将启程归去松江,为何自己要因这私欲硬生生将她留下。否则,她此刻定然还在江南自由自在做个官宦千金,亦或悬壶民间,圆她济世愿望,从此再无忧虑,再不必随着他受这百般折磨。
他竟恨透了自己。
为甚么。
推开书房门,当日离开时走得太匆促,张居正看见几卷书册还摊放在案上。妻子素爱整洁,他便为她整理书桌,将卷册收归,又把她所置之物放回原位。
从始至终他滴泪未落,仿佛那人只是睡去了,而他还是能自欺欺人她仍好好地活着,仍能笑着问他有没有好好吃饭。
收拾至桌案一隅时,偶然发现一精巧木盒。
他忆起,这是当年中秋月明时,于喧嚣夜市的僻静一角,她悄悄塞入自己掌心,笑说此为西洋人口中的多宝盒,而其间机关甚多,还有待他日后探索。
可惜之后诸事繁忙集于一身,即便她再次提醒了他,亦忘了将其开启。
张居正掀开盒盖,这回不知扭动了甚么关窍,那蒙了尘的弹珠忽然滚落而出,他匆忙曲身去拾,蓦地,又有一张笺纸轻飘飘落下。
是一封未曾发现的信。
指尖莫名发起颤,他强忍脑内混沌将折痕掀开,却见其上以熟悉柳体书了一行小字。
连日疲累令他双目不甚明晰,伏身看去时,呼吸猛地滞住:
“张先生亲启:
既嫁夫君,虽机阱满前,众镞攒体,妾亦不畏也。此世唯愿并肩携手,起落沉浮,定不悔与君余生相随,幸甚,幸甚。
——妻顾氏敬上。”
固知终须一别,她却言从未生悔。
心刹那揪紧,他只觉浑身有如撕扯般痛楚,他言甘愿为大明忘家殉国,可他如何能忘她顾七娘。
“我认得你!”
“张先生知道我为什么这么喜欢你么?”
“因为我是一个敏感的人,听不得别人说我的坏话,那样会教我什么事也做不好。可是张先生让我知道,原来世上还有像先生这样的人在,哪怕漫天非议和攻讦如雪片飞来,也能坚守信仰,像耀目的日光一般前行,而只给世人留一个背影。我实在太喜欢这样虽千万人吾往矣的人了,当然咯,其中我最爱张先生。”
然而,当时只道是寻常。
过去她每一句浅笑言语,现下皆化作锋利刀刃,一寸寸割过他的骨骼与心脏,将他削成如今这一副昏沉沉躯壳,颓唐地行走于世。
他迷茫地望向窗扉外,夜风拂得庭内那株梧桐叶萧瑟作响,一轮缺月挂于树梢,恍惚映入朦胧眼底。
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
亭亭如盖……亭亭如盖。
顿然,他如被击中,伏案失声大恸。
须臾,那泪终于淌落了双颊。
第84章
万历十年春。
张居正扶病上疏, 请废除深为民害的带征钱粮陋习,得皇帝批准后颁行全国。
“师相。”文渊阁中,申时行向张居正揖礼。
“何事?”
他答:“户部议准减税契、宽铺行、恤商人三事, 务请师相指示。”
自始至终,申时行望着老师劳悴的面容,一时竟未曾注意他与自己嘱了些甚么。
“此乃我从前惠商政策的继续,望你督责吏部及市坊各司放宽官牙与私牙发放, 减免商税额度,删削税目。”
“是。”
向张居正告辞, 他步出皇城, 等候于左掖门外的车夫见状趋来随侍,却被他摇手制止。
“不必了。”申时行道,“我今日散步归家。”
他踱过西四牌楼,途经前门大街,沿着身畔流淌的玉河缓行。
此地照旧喧嚣熙攘,人声不绝于耳,大明梦华在这灼热的烟火气中氤氲。
走过万宁桥时,远方白亮日光落于什刹海清波之上,水流载着路人的希冀远去,却再不见桥下那道欢笑身影。
“汝默为何要害怕受人诘责?”灯火光灿灿漫街时, 顾清稚笑语, “他们越攻击你, 才更能显出你的勇敢呀,只有因循姑息庸碌无为之人才会免于孤独, 但汝默当初寒窗苦读二十年, 怀抱的志向莫非仅止于此么?”
“可惜时行……这一生恐只能望师相项背了。”
“汝默又在妄自菲薄了,你自有你的优异处, 太岳同样也有他的短处,为什么要执着于超过太岳呢?你更不必因此放弃曾经许下的初心,我相信汝默一定不会让天下百姓失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