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女医纪事(191)
人潮汹涌而过,她的话音一字未漏,清晰落入他的耳中。
申时行有时会羡慕亦师亦长的那人,纵处于悬崖万仞,举步维艰,身旁却始终有她相伴。
什刹海上的日光将申时行刺得精神惫怠,又想起那人撑病撰疏,批阅公牍,政务磨折得他形销骨立,数次上疏乞归却被天子驳回。
张居正非是不愿再为国竭心尽力,而是实已病入沉疴,膏肓难愈。
他将将拟好一纸奏本,近日浙江巡抚发来急递,言道tຊ浙东一条鞭法实施不尽如人意,他便上了心,熬了数夜将对策经略拟出。
疲倦搁笔,墨迹未干便下意识地唤了一声“七娘”。
却再无人回应。
再无人回唤那一声熟悉的“张先生”。
只余冷清清的夜风,缠着烛花泛开轻微的响动。
待反应过来后,如宿命般巨大的沉坠感骤然敲于心头,那一腔空空荡荡的湖水肆意蔓延,渐次漫上眼底。
“相公……”家仆垂眸注视地面,小声道,“娘子不在了。”
似是确信了这个事实,张居正那点仅存的侥幸被尽数熄灭,颓然地垂下手腕。
与她的过往浑如一场梦。
可是如今梦醒了。
那点些微的烛火映出桌上滴滴墨汁,混着他咳出的一道血痕,散开纸页斑驳。
“相公,您该爱惜身体才是啊!”家仆见状不免失态,忙上前递过帕子,神情焦急。
近数月,张居正病势愈沉,时常晕厥咳血,却仍宵衣旰食夜阅公牍,书房那盏灯火终日点亮。
若是她在,必不会忍心让他如此。
然而她不在了。
再无人能劝他。
“我今因病魂颠倒,唯梦闲人不梦君。”
张居正凝视着手中书简苦笑,想起元稹寄给白乐天的诗,而她竟从未入过他的梦里。
他为她写下悼诗,手抄一份烧为灰烬,他祈求能因此通往异世,至少令她不致那么孤单。
这些诗后来被一并收录于他的文集中,后人评价张江陵诗多为应制,少见真情流露,唯写与亡妻顾氏之作,哀思意切,含蕴深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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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宦入殿报丧之前,万历当晚做了一梦。
梦中他向自己辞别,却是一语未留,只长拜一礼,旋即回身而去。
鼓棹湘江成远别,万峰回首一凄然。
朱翊钧挥袖想唤止他,启唇却无声,直至那道如鹤身影消失于视线,他方黯然垂头。
他察觉到了张居正的漠然,似对自己失望透顶。
醒来后朱翊钧不由长吁短叹,对那人积埋多年的愠怒被这股不安所取代,然而他无法追上去相问,先生为何怨朕。
罢了。朱翊钧想,他到底做了自己半生的张先生,怎会不留半分情面。
翌日,天子下诏,百官辍朝,赠以上柱国,赐谥文忠。
听闻故相去世,正乘舟前往金陵的李时珍不禁摇首怅叹。
身旁堆叠着《本草纲目》的最终稿,厚积成小山,他请王世贞写了序,预备去金陵寻求愿意出版刻印的书坊。
初心之珍贵,最堪坚守。
可惜有人从来裹足不前,有人中途停步,亦有人饮冰十年,热血难凉。
江水悠悠,雾蒙蒙的雨丝遮住老者灰黑的瞳孔,他远眺着千年不改的青山,最末一次在江陵见他那徒弟的情景犹然在眼前萦绕。
以往她手最是稳,此刻指间银针却发着抖,怎么也刺不入那个穴位。
顾清稚蹙了蹙眉,不好意思地向他牵唇:“老师你看我,怕痛成这样。”
她哪里是怕痛,分明是针都拿不住了。
他黯然,走过去:“让为师来罢。”
“谢谢老师。”
她安静地视着,又道:“老师可否给我开个方子?”
“甚么方子。”
“治我这病的方子。”
你这病如何治。
他瞥她一眼,心知她对自己身体最清楚不过,再如何灌药,亦只是吊着那口气强行续命罢了。
“老师帮帮我好不好?”她见老师半晌不答,神色里带了几分哀求,“我还想多活几年,只有您能救我了。”
“你这丫头。”他闭目,“何必呢。”
“我想要陪着夫君……他只有我了,我舍不得离开他。”她面色似雪,微微笑了下,“若是连老师您都没有办法了,那我还能求谁呢?”
他不忍见她这般可怜神情,应了她,唤过侍童来取笔。
书罢,他不敢再视学生那双强作欢颜之杏目,侧过面庞:“丫头保重罢,为师告辞。”
“老师再见。”顾清稚弯下腰,朝他一拜。
他长叹,踏出门去。
临最后一刻,老者复回首望向她,双唇启阖:“……保重。”
“我会的。”她微笑。
“古人云,不为良相,便为良医,既然目的都相同,所以老师,我想着这辈子入不得官场做不了公卿,那我就好好做我的医生罢。可我看到他在这条道路上太孤独了,所以我还是想陪陪他,可能没什么用,但只要让他不那么寂寞就好了。”
楚天暮霭辽阔,她凝视着江上落日晚云,白鹤掠过水面,轻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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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后。
江南绿树成荫,天净水澈,田间白鹭惬意栖息。
徐阶于三日前病逝,闻讯,前来吊唁的门生与故吏络绎不绝。
王世贞下了车,由徐府家仆延请入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