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女医纪事(52)
他于园中闲步,冬至凋敝,并无多余翠色,一径里皆是苍茫景象。
唯独墙角掩映间,几丛青竹清清朗朗地立着,他驻足,竟注视这难得的碧色望了半日。
“张先生。”
蓦地,墙边转来一个雪青绒衫的身影,忽而于自己眼前停下,声音里含了笑,杏目莹莹地定着看他。
他心底一晃,接住那道目光,竟有些不知所措。
“原来姑娘在此。”须臾,他道。
顾清稚笑语:“这里是我家,我在此不是应该的吗?”
“只是张先生对着竹子瞧了半日。”她移开双眸,“也不知看的是竹,还是在想甚么呢?”
他嘴唇微启,却不知如何回应。
她也不急,手上似乎握了一物,缓步走向他。
“外祖父不肯给客人瞧文徵明的作品,我想是因为财不外露,自古以来书画之物最恐被人惦记。但我觉得这么好的行书应该给张先生欣赏,否则一幅艺术品即便再好,张先生这样的人却见不到,岂非明珠蒙尘吗?”
她一语毕,身体逐渐靠近他的肩,在只余些微距离之时顿住,将卷轴小心展开,呈在他眼前。
——正是他当日临过帖的那幅文徵明手书《前赤壁赋》。
姑娘发梢的清香与他疏淡的酒气相互错落,坠于脖颈处,摩挲出有如手指碰触般的软柔。
张居正微怔,深沉眸子竟不看字,望的是她。
顾清稚不经意避开,只余一张侧脸留于他视线,继续言道:“外公藏了好几幅文徵明的字,但我想了想,还是挑了这一幅拿来请您观赏。”
“姑娘为何?”
她复又认真看他:“因为大苏是几百年才出一个的文坛巨豪,而张先生亦是几百年才出一个的救时大才。”
音如溪流鼓石,然瞬间令他喉头一窒。
他自诩能言善辩,此刻竟再度失声。
“……姑娘何以如此信我。”良久,他方开口。
“因为您是张先生呀。”顾清稚柳眉一弯,眨眼间万千星子盛于其间,拂得他心湖波澜难平,“当世贤臣,在我眼里,无有能及得上太岳先生的。”
这是她头一回唤出“太岳”二字。
却如烟雨朦胧中,江南女子口齿噙香间,天地尽头巍峨屹立的那座起伏山脉,足以撑起她的一方屋檐。
他再无法缄默,却待欲言时,高拱脸上带笑,穿梭小径而来。
他本是一盏方罢,便来园中寻友人同游,不料远远地就闻得男女低语,出于好奇故而一探究竟,恰好见自家那位平素不苟言笑的至交正和一个姑娘垂首在观书画。
“是高某搅扰太岳雅兴了!”高拱笑道,一面走上前去,本想拊掌调侃两句,但见张居正立时退了半步,启唇截住他的话头:“肃卿来了。”
眼中疾色似是一掠,不怒自威,高拱虽与他平辈交好,奈何总觉他气势上压了自己一头,倏而闭了口。
“小女见过高大人。”顾清稚听张居正称其为肃卿,便知此人乃是高拱,联想到日后情状,隐去眼底不悦,面上仍是和煦,“大人莫要误会,是小女承张先生指教练了幅习作,特来与他瞧瞧,顺带着点评两句,此事小女外祖父也是知道的,请大人莫多想。”
“不敢不敢,高某不会多言半句。”便是再多遐想,她这一席话已是将其堵死,教高拱不禁惶恐中又觉有趣,忙敛袖道,“高某不打扰二位,此即先行退下。”
顾清稚却收起那幅字,利落躬身:“本就是高大人来寻张先生,小女不好打扰tຊ二位商谈公事,该由小女先行告退。”
高拱侧首觑了眼张居正,见他面容如常,便加快步伐,与他继续前行,视着顾清稚身影已走远,方试探:“太岳比高某年轻上不少罢。”
“十二。”
“高某已与糟糠之妻成婚二十年矣。”
“张某祝贺肃卿。”
高拱只觉此人甚是不近人情,索性挑明,直截了当相问:“太岳休说无用话,你可是对那姑娘有意?”
张居正不答,泰然而道:“前日裕王所虑倭寇进犯南直隶一事,肃卿可有了对策?”
高拱讪讪,知从他这里打探不得半点讯息,也只能避过这一话题。
“对倭寇用兵不可懈怠,胡部堂坐镇东南,严嵩以其为倚仗,其余万事皆可欺上瞒下敷衍行事,唯这打仗出了差池,一万个脑袋也不够替的。此事裕王大可放心,他严家父子再如何胆大妄为,也不敢在抗倭钱粮上做文章。”高拱道。
不觉间,两人已步至园子另一侧,在一处小亭的背面,听见两个女子的低语透过花槛飘出。
本应出于君子风度不可随意探听闺中言谈,但其中一道女声分明是那位顾姑娘,须臾,张居正脚步显然一滞。
“七娘的老师可是要回乡了?”
“我正为此难过着呢,你还提。”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李大夫是你的师傅,又不是你的亲人,你总不好一辈子随在他身边。再说,你要是有再师从他的想法,跟着去不就行了?公爹这么疼你,你好声好语求两句,他还能不依?”
“我正是有此打算,说不准到时还得你个做儿媳的美言几句。”
高拱闻言扯了扯唇,再朝好友望去时,发觉其面色一僵,刚欲发话,又听那厢言语:“我哪有你个亲外孙女说话顶用?从小到大,阁老就吃你那套甜言蜜语,只是你若是走了,那有人就要难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