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女医纪事(59)
男女俱是一副好颜色,然而两人即便瞧着相配,举止却颇为拘谨,像是熟人,处处又散发一阵刻意避嫌之感,让人摸不透二人之间的干系。
“是礼部的张大人!”有同僚迅速认了出来,忙撩袍上前寒暄,这下倒把张四维落在人群之后,“张大人今日怎的有空闲来此地消遣?”
“怎么,张某便不能来?”他此刻瞧上去心情颇悦。
“当然来得。”众人道,几双眼又望向他身边姑娘,无不心生好奇,“这位是……”
“张大人之妹。”为免难堪,顾清稚抢道。
“噢,原是令妹。”众人抱拳问好,然有人不信,借着道旁店家里的烛火打量她脸容,“令妹怎么看着丝毫不似张大人?令妹脸圆,张大人面颀,这个头也是不像,果真是令妹么?”
自然不是,哪有妹妹喊哥哥为先生的。
张四维在心底暗思,然不发一语,敛袖立于道旁,未加入调笑打趣的同僚之列里。
被当众戳破,顾清稚有些尴尬,颊边红晕悄覆,急答:“表妹,因此自是不像。”
“戍时即迎夜禁,铺行皆闭,诸位不必在此挂心张某家事,速去自便为宜。”张居正漠然道。
眼见那副冰霜神色又重回他脸庞,众官僚忙拱手告退:“不扰张大人与令妹雅兴,吾等即回。”
有人扯了张四维袖与他们一道离去,张四维亦随之而行,临最后,他回首向隐没于灯火阑珊处的那对“兄妹”瞥去,而后耳畔浮起同僚细语闲谈,却已是听得漫不经心。
“四维在思何事?”同僚已发觉他回话时前言不搭后语,打趣他,“可是被哪个路过的窈窕淑女勾去了魂魄?”
他不置可否,继续答非所问:“张某还未至六必居。”
“现下还来得及,我等在此候你片刻即是。”
张四维颔首,回身走进那铺行,半晌归来时,手上赫然提了两大捆沉硕纸包。
同僚愕然:“你怎买了这么多?”
“每样皆来了几两。”
“果然是豪富之家。”众人竖起拇指感叹,“出手这般阔绰,张编修财力非吾等能及。”
张四维不甚在意:“本意即赠给诸位,不妨自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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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清稚甫踏入宅邸大门,即被正厅通亮烛火骇了一跳。
她此刻最怕见的人终是疾步而出,身旁跟着一脸喜色的饶儿,喊着“姑娘可算是回来了”便欲解下她的外披。
骤然,徐阶喝一声:“你好大的胆!”
饶儿不提防,手腕吓得立时顿住,退后几步,悚然地觑着徐阶神情。
此时小丫头方察觉到庭前巍然站立的老人乃是内阁次辅,大明万人之上的权臣,平日和颜悦色,殊不知这般人发怒时愈发震如雷霆。
徐阶脸色铁青:“可知错?”
顾清稚扑通一跪:“外孙女从此再不会了,以后有人来上门求诊必定打听清楚人家再去,不会再冒然前往害自己身处险境,让外祖父担心,外孙女知错了,只求您老原谅!”
态度极是诚恳,只差伏在地上一把鼻涕一把泪认错,徐阶终究心软,示意饶儿将她搀起:“地上凉,起来说话。”
顾清稚依言,眼见徐阶脸色仍是不改,老眼定于她身上,背手伫了片刻。
良久,忽而盯她双眼:“身上衣服哪来的?”
“外祖母给我做的冬衣。”
“是么?”徐阶背身欲走,“老夫这就去问问她。”
“外公!”
蓦地,她于背后喊了声,顿住其脚步。
第32章
徐阶眯眼, 回转过身看她。
“舍得说实话了?”他审视她原先明如星子、此刻却黯淡的双眸。
顾清稚自小就知没有甚么能逃过外公这对慧眼,于是只得硬下头皮,老实招供:“是张先生。”
“哪个张先生?姓张的甚多。”
“是作为您学生的那位张先生。”顾清稚复解释, 想法子将张居正往他身上靠,“这本也就是张先生给我做赔礼用的,上回张先生一盏烫茶水不慎将我斗篷泼了,他是君子, 心里过意不去就赔我的,外祖父千万莫要误会。”
她有意隐去那日雨夜之事, 免得徐阶又生旁的误解。
不想徐阶也未再追究, 似是信任学生的品性,撇了此事不提,只叹道:“幸好你无恙回来了……否则老夫如何对得起你爹娘。”
他难得提起自己父母,顾清稚知外公仍是心有余悸,眼眶也不由得泛红:“外祖父宽心,我日后再不会这般了,不计后果的事我再不会去做。”
徐阶仰面望夜中星点:“老夫懂你,谁不是从你这个年纪过来的?你当老夫二十岁上时就能同如今这般心如古井了?那时我可比你冲动冒失得多,年少得志,哪个不是一腔热血自以为天下尽在掌中矣?”
故而, 他刚入仕即敢顶撞首辅张璁, 惹怒嘉靖, 被贬出京外放至福建,可怜万人瞩目的探花郎自此屈沉下僚。
夏言入阁, 他又敢直言相拒其族中子孙巴结之意, 惹权臣不悦,险些仕途尽失。
后来他以才华得了夏言赏识, 后者终是成了恩师,他目睹夏言被严嵩谗害,此时已历尽千帆沉浮的中年官吏已学会将激愤藏入腹中,将不动声色的表面功夫做给人看,以谦谨恭顺之姿态换取严嵩容下他的肚量。
如今他这副终日和易面孔,乃是几十年朝堂淬炼打磨得来,如何是自家这个初出茅庐少经人世的外孙女所能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