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女医纪事(60)
因此他尽力宽容,对着顾清稚展开半抹笑意:“老夫倒是盼你一辈子也不要懂外公苦衷,可是现下局势一触即发,不独是你,老夫也已每日行走于悬崖边沿,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你且收起多余热心肠,非必行之事而不为,可好?”
顾清稚含着泪点头。
徐阶稍舒口气,而后的一句顿令她失色。
“你回去罢,莫留在京城了。”
顾清稚一惊:“回哪儿?”
“你老家在哪儿,便回那边去。”
顾清稚只觉胸口一闷:“外公为何非让我回去?我不会再惹祸了,求外公信我。”
徐阶看她:“老夫信你,只是你也该回去了。”
“外孙女只想一辈子守着您。”
他笑了:“哪有一辈子这么满的事,回去罢,咱家根基皆在松江,你在那也自由,去哪家行医都好,不会再有人拘着你。”
“外公急着要赶我走……这是不拿我当外孙女看。”
徐阶截她话,道:“老夫就是太过视你为掌上明珠,才想你走。钦天监报了近日将落大雪,你快些收拾东西出发,莫等路途难行耽搁了时辰。”
顾清稚不言。
候了许久,终于略略抬首,怯怯地瞥他:“那外孙女何时能再回来?”
待赢下这生死之局,老夫致仕之日,自会还乡。
徐阶心道,但终是不忍见她失望面色,话到了嘴边又成了:“总有时日。”
“你如今归家,至那刚好初春时节。”徐阶尽力抿出微笑,唇下白须曳起,“若到江南赶上春,千万和春住。”
他晃首念着宋人词,不再看顾清稚忍泪的眼,侧过身去:“行李让你侍女帮着收拾,莫要丢三落四,带着你元颢表弟一道走,回去和你几个表姊妹住一块儿,好过在老夫这担惊受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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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果下了小雪。
絮乱风轻,拂鞍沾袖,漠漠梨花烂漫,半夜萧萧窗外响。
徐元颢甫得知被祖父下了命令回乡,当即掷下书卷,激烈反对:“我不回去!好好在这富贵风流地待着不成么,何必要跑那么老远路回去?”
顾清稚一面令饶儿将一应药箱用具束好,又将窗闭上以遮风雪,连头也未移,随口回他:“tຊ你要有本事,自去找老爷子闹,跟我耍甚么脾气,以为我是情愿的?”
少年泄了气,立时坐于摇椅上虚度光阴,嘴里嘟哝着旁人听不清的抱怨。
“怎么,不去闹了?”她睨弟弟。
徐元颢脸颊一抽:“你当我没试过?”
他摊手,复躺回摇椅:“有甚么用。”
“那你还不赶快装好物事。”顾清稚眉目微皱,“在那愣着发怔是等着挨骂么?”
徐元颢翻身坐起,如风般窜出门去:“我得和几个兄弟告辞。”
和几个相熟的学塾伙伴一一告知,收获了一大掬不舍泪水,更有甚者还赠了他一幅送别诗,惜乎字体歪斜扭曲,不成体统。
行至张居谦宅门时,管家游公与他相识,见远远的一个华服轻裘的贵公子踱步过来,看清面庞后,不禁笑道:“徐哥儿何事而来?”
徐元颢无心还礼,闷道:“来与你家小郎辞别。”
“公子要走了?”
“是,祖父遣我归乡。”
“公子老家在何处?”
“松江府。”略停,徐元颢恐游公不认得,补充道,“华亭,您老可知?”
游公露出恍然大悟神情:“老奴怎么说也算是见多识广,松江府的大名自然是听过的,怪道民间都叫阁老华亭相,那可在南直隶,远着呢。”
“正是,一路驰至那边都快入春了。”徐元颢沮丧道。
“那路上可要小心些,有人同公子去否?”游公问。
徐元颢点头:“我表姊也同我一道回去,途中也算是有个照应。”
语未毕,四下似有落叶垂地的异响。
“二位少爷。”游公这才发觉庭院中自家两位公子静立背后,忙曲身行礼。
徐元颢方才沉于悲伤之中不曾举目,此刻见张居谦亦是默默无语伫于竹影之下,仿佛已将二人言语听去片刻。
“那你可要记着同我寄信。”张居谦险些落泪,又碍于兄长在侧,喉咙哽着一团水,“人道是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你可莫连一枝桃花也舍不得寄来。”
“咱们有学堂之谊,平日里也比别人亲近,纵然从前争强好胜了些,我也一向视你为兄弟,待我日后赴京入春闱,咱们两个又能见面,一道高中,岂不美哉。”
徐元颢反过来宽慰他,两人互攀臂膊,却见居谦那位素性宠辱不惊的长兄眉间深蹙,似是满腹心事。
送走徐元颢,张居谦欲同长兄说话,周围空空荡荡,已是不见他踪迹。
终是于后院那丛凤尾竹前寻至他颀长身形,于雪落处缓步徘徊,天外数点寒芒,地上白霜一径,与他沉思人影相融。
“……阿兄?”
他未应。
张居谦提声:“哥?”
他仍是未觉。
张居谦阖唇,黯下目色,转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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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将这几捆刻本收好了置于箱奁最上头,这般珍贵之物不可受潮。”顾清稚收回片刻的出神,叮嘱饶儿莫要出差错,丫头忙不迭地答应着,又看着姑娘弯下身,取了一卷《黄帝内经》藏于随身行囊中。
饶儿不解:“小姐为何不将这本同其他书搁在一块儿放着呢?也省得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