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女医纪事(83)
“好大一滩血!教我都不忍见。”
“那可是徐文长!有名的才子,谁知道他经历了甚么变作这般疯样。”
“最赏识他的胡宗宪倒了,想是他受不了打击,一并随他去了。”
“徐兄!”纷纭唏嘘中,几个穿着考究的官人迅速寻来,扶起地上男子,眼中无不涌出哀怜。
“徐兄为何将自己折磨至此?”
“你这是何苦?”
“有事与我们商量便是了,又何苦要自尽?”
徐渭早陷入癫狂,哪里听得进友人劝慰,撑起身体自血泊中爬起,瞪大双眼高叫:“何必管我?让我死了干净!”
喊罢,一个踉跄跌倒在地,须臾,四肢却是不动弹了。
友人惊怔,忙摇晃其双臂:“徐兄!徐兄!”
“可有大夫?”其中一人见他晕厥不醒,仓皇抬首朝四下扫去,“快去请个大夫来!”
“我是。”顾清稚应声挤开人群,那官人暼她一眼,瞧是个身形纤细的年轻女子,眉头拢起:“娘子确信么?”
顾清稚取出禁中出入腰牌与他视,官人见那女医署字样,方宽心:“劳烦娘子。”
她往徐渭双耳受伤处查看,见那伤口狰狞可怖,猩红血迹仍源源不断涌出,搅得她心头一阵颤栗。
“此间环境简陋,麻烦官人们将徐先生挪至其家。”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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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清稚收起白布绷带,友人目睹她替徐渭包扎完毕,凑上前去关切问询:“这回徐兄可是性命无忧了么?”
语未完又被另一人打断:“如何能就此无忧了?徐兄疯病一日不治好,一日就有性命之虞,保不齐哪一日又去自尽,到时候我们如何能拦得住。”
徐渭眼神木然,斜倚卧榻呆坐,幸而不似适才那般疯魔,总算是平静了些。
“这位大夫可有法子,治治他这疯病?”友人低声问道。
又有人回:“这病如何治?吃药喝汤皆不管用,心病还得心药医,我看哪,徐兄是飘零了半世仍不得志,这股郁闷积在心里化解不开,堵那儿就成了疾。”
徐渭闭目听着友人言语,心中凄风苦雨早无限瓢泼,然如被无形中的白纱罩住,惶惶然不得倾泻。
“我有一法。”顾清稚略一思索,取过一张黄麻纸,垂首书写几笔,口中道,“我给徐先生开个方子,或可有些用处。”
众人半信半疑,悄无声息地凝视她落笔,吹干墨痕后以手折好,递往徐渭。
“我这便告辞了,徐先生待会儿打开也无妨。”她躬身作别,回身离去,却是一两诊金也未收。
众人忙追上前去,身后徐渭勉力撑开双目,待本就徒留四壁的屋内一空,枯瘦的手揭开那药方,垂眼视去。
稍顷,两滴浊泪忽挂于颊间。
“清夜无尘。月色如银。酒斟时、须满十分。浮名浮利,虚苦劳神。叹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
虽抱文章,开口谁亲。且陶陶、乐尽天真。几时归去,作个闲人。对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
微风卷入,吹起桌上画纸一角,那大片泼墨青藤瑟瑟而动,悄然摇落一腔愁绪。
时年嘉靖四十五年,海瑞进京,胡宗宪逝于狱中。
严世蕃论罪处死。
皇帝在多年丹药的摧折下病入膏肓,山雨欲来,大明江河在薄暮的尽头喘息。
第43章
梨花落尽春又了, 雨后翠色与轻烟并作一缕,随杨柳袅袅而飘。
海宅一间小院,总共三处厢房, 屋内摆设简陋,四面墙上阴雨痕迹连绵,一方小榻上躺着个不足十岁的女儿,阖目沉睡着。
“劳大夫远来, 我实在不知该招待您什么,这壶茶是夫君自浙江带来的叶子所泡, 翻遍了箱屉上下好容易找到这一点, 大夫不嫌弃就好。”
海妻许氏赧然,端来把椅子请顾清稚坐了,理了理发鬓,视向榻上幼女:“囡囡自小体弱,又随着她父亲四处徙居,落下了哮喘的病根。最近不巧正值柳絮横飞发了病,我看着她这副模样心里疼,幸好有大夫您过来,若您能治好囡囡,我是倾全家之力也要报答您的。”
面前女子三四十年纪, 脸色微黄, 油烟之气熏黑了她素手指尖, 拢起乱发时显然颇为局促。
顾清稚接过她递来的陶碗,饮罢大半, 笑道:“令千金的哮喘之疾包在我身上, 倾家之力我却是不需要,只要您的一样东西。”
“什么?”许氏探过身子, “只要大夫需要的,我必当全力奉上。”
“现在还不急,且待我先瞧了再说。”
她起身,至水槽旁替许氏将碗洗毕,前门倏然开了。
“官人回来了。”许氏应声上前迎去,为来人解下外袍。
又替他倒了碗茶,快步送至他唇旁,海瑞捧过碗底,这时一老妪也从门外走进,许氏又回转身,道了声母亲,一面拿了帕子替老妪拭汗。
老妪将手中一提肉给她:“老身走了好几里路去城北的肉铺里买,方才拿到这半斤肥肉,再晚半刻可就一点肉星子也没了。”
许氏接过,回答:“劳烦母亲一大早就过去,想必也费了不少钱罢,下回媳妇去买就是了。”
老妪点头,扯过墙边一把藤椅坐下,看着媳妇把肉拿去清洗:“你夫君如今提了吏部主事,俸禄终归是比从前高些,难得吃些肉也没甚么。只是这么点也只够他和囡囡用食,囡囡最近病了,得拿些好的补偿她,咱们两个就看着他们吃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