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女医纪事(89)
顾清稚将带来的一应粮米之物放下,笑眯眯道:“这不是给徐先生的恩惠,是给您的报酬。”
“报酬?”
她视着徐渭疑惑双眼,取出一册书卷递给他。
徐渭接过,见是自己前些年所撰的一篇浙江游记。
“我无意中看到徐先生的著述,很有感触。”顾清稚迎向他的面孔,“先生言会稽一地按于籍口六万二千有奇,不入丁籍者奚啻三倍之,我私以为先生能算得如此精确,连户部的统计簿册都未必能有您细致,却不知这数目是从何而得?”
徐渭始料未及她竟是对这他人不屑一顾的题目感兴趣,不禁眸色一沉,动了动干涸的嘴唇,问她:“这位娘子为何有此兴致?”
顾清稚答:“因为我要这数目有用处。”
徐渭闭目思索半晌,回忆写下此文时的情境,片刻后方回言:“经徐某实地探访,又于当地之前的县志察看而得。”
“那县志就一定是准确的吗?”
“本是未必。”徐渭道,“不过为验证数目,徐某又寻至编撰县志的著者,再三询问后也不敢确认,复拜访各申明亭里正、乡贤等辈,从他们口中探知方圆十里丁口几何,再依次相加。可惜户部未能清算得当,否则我何必要费这番功夫。”
“若真要开动这工程,不知要耗资多少白银数额,朝廷本就国库空虚,财政堪堪只够前线交战,哪里来的余钱去做清算丁籍的民生事儿。”
徐渭:“似这般推诿,算不清丁籍,摊派徭役、钱税也不清不楚,这会儿还算得上是五谷收成皆过得去,若是有朝一日各地闹饥荒没粮填饱肚子,徐某看大明百姓怕不是要……”
“先生慎言!”顾清稚面色一白,不动声色瞟了眼四下,确信无人方道,“先生之意我能不知?奈何您再义愤填膺,眼下也实在掏不出钱治民生,如今朝廷第一要务即是扩大财政,充盈国库,有了白银才好做事。我等小民无钱也是寸步难行,朝廷又何尝不是?”
“顾娘子稳居京中,不知地方疾苦,若您亲眼去看看,必能理解徐某此时为何焦虑难安。”
“我如何能不知?”顾清稚道,“我做女医都有数年光景,目睹的京中贫苦百姓又少了?休说是天子脚下尚如此挣扎艰难,那外头连温饱亦不能做保证的民户又不知要以数千万计了!”
她又自囊箧中捧出一沓麻纸,然而全是空白,搁在徐渭屋里唯一的一张木桌上,拱手道:“徐先生莫怪方才我语气激动,我也是出自一片真心。我晓得徐先生素爱游历四方山川,也深能体会民间疾苦,故而请您为我探查一些县城的丁籍、人户、田亩等数,请务必要精确,我这有白银一百两,您随意拿去支用便可。”
“徐某一介白身,些微劳力不值百两。”
“所以我还想再托徐先生一件事。”
“甚么?”
她目光莹莹然:“徐先生的副业是什么?”
徐渭:“作画。”
眼底不无怅然,他又道:“如今乃谋生主业。”
只是有人求,他也未必愿意画。
顾清稚于是垂首,又往随身带来的囊箧里翻找一番,捧来一张空白的宣纸,递来一支紫毫:“劳烦徐先生为我作一张画,我这画要得很急,今晚酉时三刻前即需到手,还要以一首诗为题。因要求有些许的高,所以我再添一百两。”
“既然是顾娘子所托,徐某当勉力完成。只是不知顾娘子要的题目是甚么?”
顾清稚瞧着他接过纸铺开,将诗念给他听。
又道:“这是我夫君少时做的诗,我相信徐先生的画功必能意会。”
徐渭听毕,颔首提笔,蘸墨:“我已知诗意,顾娘子静候便是。”」
.
次日用晡食之时,顾清稚和弟弟张居谦两人对坐着品一条红焖鳜鱼。
居谦吐了口刺,张了张嘴想发言,被顾清稚以眼神制止:吃鱼不语。
待两人闷着头吃完一整条鱼,张居谦瞅完她面色,方小心翼翼地开口:“我要为昨日之事向七娘道歉。”
“嗯?”顾清稚漱口,没看他。
“我不该出于小脾气一走了之,害七娘一个人应付。”张居谦垂着脑袋,认错态度相当诚恳,“还要对七娘摆脸色。”
“还有呢?”
“……不该背后骂朝臣。”
顾清稚眯眼笑起来,捏了捏他的脸:“居谦昨日有没有和哪个官家小姐对上眼呀?”
张居谦脸一红:“天太黑了,哪里分得清谁是谁。”
“那下回得给你点个灯提着好好照照。”
“……七娘就爱插科打诨。”张居谦继续脸红,但忆起昨日觥筹交错间看到一人,神情霎时变了。
“想到谁了,这么生气么?”顾清稚瞧见他面色变化,好奇问。
张居谦却忽然反问:“七娘信不信我直觉?”
“你说。”
“我觉得高大人虽然脾气躁,但对我哥至少是好的。”居谦皱起眉,“倒是他手底下那个学士,他自称叫张四维的,我一眼就觉那人不是甚么好人。人前因为哥哥的缘故待我相当尊重,还与我对饮了一盏,但他瞧上去是在笑,给我的感觉却极不舒服,心底总有一股他会在背后阴我的预感。”
你的预感确实不错。
然而顾清稚自然不好当面赞同,起身替他夹了一筷子菜,搁进他碗中:“你兄长会注意的,先食罢。”